她枕畔果真留下一个精细钿盒,完颜康走近,提手拿起打开,内里两层,却是两色胭脂,眉宇间思量道:“他既送你这个,可不曾多说了什么?”
小梳脸色一红:“他说这本是他有日在城门口欠下我的……他还说女为悦己者容,但街头走巷的胭脂水粉到底手工差了些,若……若沈哭还不能领情,尽可以去找他帮忙,无忧山庄有天底下最好的胭脂,也有最懂女人心思的男人!”
“无忧山庄的确有这天底下最懂女人心的男人!”完颜康停了片刻,忽道,“你病好后,也尽可去无忧山庄求他相助。”
小梳瞅瞅他,再瞅瞅他手中那钿盒,便低低道:“我又不认识他。”
完颜康道:“你尽可以先答应他,他的好意一向也不肯随意给人的。”
小梳在榻上一急,却又说不出话来对,便转而问道:“你说沈哭无恙,他……如今也在王府中养病吗?”
完颜康眉目蓦地一冷:“今日我这清桐院中,不想再听到外人的名字。”
他此话一说,小梳便闹了个大红脸,沉默几许,这室内气氛便颇起些僵硬,小梳见完颜康不走,反而缓缓在桌边坐了下来,只得咬唇问道:“那以后这位残月少侠,待会还会来?”
一个人既能从窗口跳去外面,他又为什么不会从院子里再跳回这间屋子里来!
完颜康猛凝视西窗一角,目光不曾望回,已淡淡启唇道:“你若以为他是个闲人,那便错了。”
小梳垂首,低道:“他说话有趣,做的事好像也很有趣。”
完颜康眼神一薄,微挑:“我说话便没有趣味?”
小梳猛摇摇头,迅疾敛了口,再不肯说话。
见她如此,完颜康起身,也不曾多说:“我晚些再来看你!”话未落尽,人已走出门去。
小梳猛放下一口气来,便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
清桐院的侍女画月瞧着这段好笑,便在一侧笑道:“我们小王爷向来沉稳,今日难得有些火气,想是那位无忧山庄的公子不知如何惹了他!”
小梳便奇道:“他二人可是深交,我竟看不出来?”
琅轩本正收拾桌上茶具,这时便答她道:“世上人,惟恭恭敬敬相对,便只得以礼相待的朋友;惟疯疯癫癫相对,便得死生刻骨的朋友!所以无忧公子虽出言孟浪,行为乖张,却是我们小王爷眼前为数不多的朋友。”
小梳点点头:“那小梳便也想成为少康那般的朋友!”
画月猛笑得将细细一段腰肢也要拧折了,捂嘴道:“这世间,又哪里听说过男女之间,竟有这种情义?”
琅轩扯了她手腕,人却也笑:“不过是我们未曾见过,倒也不定就没有,小王爷这两三日里不曾过来,我们都想着果真是无心的,谁知无忧少爷来了一趟,他便也过来,可不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实还是有关怀意思在的。”
画月却笑道:“你这样一说,倒忘记那一日……”
琅轩忙抬手捂住她嘴:“这清桐院中可不兴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画月是心思敏捷之人,当下回过味来;“是是,是我忘了。”
小梳却好奇,想了想:“可是无忧公子那夜里又偷来找少康喝酒,被赵王妃抓个正着?”
画月待哭笑不得,却又笑眯眯点头:“可不是如此,谁叫欧阳少爷每回来也都不走我们王府正门的。”
一句话,直说得旁边的琅轩也是笑了起来,显然两人平日同欧阳残月也是相熟的。
大雪无边。雪落在有些人身上,却是刻骨寒毒,化成生平第二次的绝望。
沈哭以为他从前既死过一次,他平生已没什么可以再有失去,但是他赫然发现,不但他身为耶律齐时有痛苦,当他抛开一切,身为沈哭时,他仍有痛苦;
他已喝了很多酒,但是这些酒忽然都成水,他不但喝不醉,反而越来越清醒。
清醒到耶律宁的脸颊在他面前也开始变得陌生,“哥哥宁肯在这里为一个死人伤心欲绝,却不肯为还活着的人哪怕做一点点事?”耶律宁盯着他死灰色的瞳仁,痛苦道。
沈哭只得悲伤笑笑:“好阿宁,你一剑刺死我,就当我帮我解脱!”
耶律宁那痛苦的面孔倏忽从他瞳仁中移开,声音也已变得冷硬:“哥哥有那么喜欢那小丫头?嫂子和那小丫头的死,哪一个会让哥哥更伤心一些?”
沈哭闭目:“阿宁,你不要再说……你知道哥哥的心中只有你嫂子一个人!”
耶律宁冷笑,那笑声就像雪夜的鬼哭声:“可嫂子还在沙马尔城外做着孤魂野鬼,她做着游魂也还等着哥哥骑着黄金马,执着银色盾牌回到她的身边去!”
沈哭不忍听下去:“阿宁,世易时移,西辽已不是我们的家园……”
“所以更要将它从屈出律的手中夺回来,它是我们耶律氏的,它就是亡,也只能亡在耶律家的人手上!”耶律宁目光忽地冒出冷色,“哥哥若真的已老得再站不起来,那么,便由阿宁来代替哥哥,将那面黑鹰大旗再展起来!”
沈哭惊恸:“阿宁,你不要做傻事!”
耶律宁大笑转身:“耶律宁的哥哥战死后,她便只有一条路走,一件事可做,无论那条路是多么绝险,无论那件事有多么傻!”
沈哭以双手捂眼,却忽有滚滚热泪从指缝里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