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至冬日,天地隐入漫天莽苍雪色之中,三辆马车在雪地中缓慢前行,马车猛然勒紧了缰绳,管用抬起帘子,冷眸微抬,清冷的声音沉下几分,“何事忽然停了?”
前方的随从瞬时下马,作揖恭敬回道“主子,前方有匹白马挡在路中,马背还驮着一名昏迷的女子。”
谢璿枢、凌雪无、瑶灵儿、兰叶、顾少游、白玖颜抱着阿柒从后边马车上下来,前者担忧师弟君辞和寂离,后者找了个借故游历同往苍月境内。
昏迷的女子眉眼结满冰霜,衣衫上凝结着暗色血迹,凌雪无试探了下女子气息,此人还活着,顾少游递上件大氅,这时管用却瞥见女子怀中滑落的一封书信,看见泛黄信封上的梅花落款,眼眸闪过暗色,从袖中掏出白皙修长的手捡起那封信拆开来,匆匆扫过后脸上瞬间变得古怪,顾少游凑过头看了一眼,眉头轻皱。
兰叶看着两人神色难辨,接过书信,眼神满是疑惑,“这画的蛛网?”又凝眸一看,圈圈绕绕中还有些字,狐疑看着管用和顾少游,“这上面怎么有你俩的名字?”
顾少游手抵着脑袋,语气一贯轻松如常,“带着梅花落印的信封,可有求于暗楼,暗楼是天下第一的杀手阁,简单地说,雇人买凶。”
而昏迷的女子转醒,唇色惨白,面露几分惊色,转瞬又恢复沉静,还未来得及开口,管用倒是满脸笑意,一手执起书信,语气难辨,“姑娘,为何想杀我?”
女子瞪大眼睛,眼眸骤冷闪过杀气,泛白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嘶哑道,“你们是谁?”
管用好笑道,“既买凶,却不识人?”“你这写着的,管阶。”又指着顾少游,“诺,还有他,顾少游。”
女子掏出怀里冷刃,迅速腾空而起刺向管用,这时谢璿枢甩出利剑,两刃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女子虚弱地倒在雪地里,管用摆了摆手,蹲下身子,看着她认真道“姑娘不妨告知管某,因而要杀我?”
女子双手抓着地面冰冷刺骨的雪,十指已成一片青紫,缓缓站起身来却一脚踩空又跌落,脸上死色渐浓,泪水潸然而下,“还有三日,他就快死了。”
“皆是因为你们,助纣为虐。”
此时管用和顾少游面面相觑,顾少游不解问道,“你要说我,仇家多倒也罢了,他本本分分,跟我放在一张暗杀名册上,这不妥吧?”管用连连点头,颇为赞赏顾少游此时此刻的自知之明。
白玖颜却是听出了女子话语中的绝望,“姑娘,你刚说谁要死了?我们初经此地,其中或有误会,也许我们能帮你救那个人。”
女子听到能救人,猛地抬起灰暗的眸子,放下几分戒备,“姑娘,当真肯救?”
为夺得这一线生机,女子将事情道来,她名叫漓音,父母原是江湖中寂寂无名的流侠,遭人暗算深中剧毒被人追杀坠崖,大难不死在此处渔村隐姓埋名活了十几年,所以她身上有些功夫,也有父母留下的那封暗楼信函,父母死后漓音原本在平静的渔村以采蚌为生,直到海面上出现了大批游船,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时值黄昏,艳红的晚霞和血红的海水一片,透着一丝诡异,漓音在海边站了许久,海水中似乎染着鲜血的气息,有冥冥中的召唤指引她向海底深处,漓音朝着海中发亮的地方游去,在礁石下发现了一枚硕大的珍珠,她此生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珍珠,透着浅浅的粉色光芒。
第二日,海上出现了更多的船,渔村边人头攒动,漓音抚摸着挂在胸口的粉色珍珠,心中涌起不安,趁着无人在意之时偷偷下水。漓音远远看到那些船似乎捕到了巨物,引得海浪剧烈翻涌,她潜到海底,看清了网中困着的巨物,那是个男子,长着一张耀眼夺目的脸,下半身赫然是条鱼尾,流血的尾鳍依然优雅摆动着,眼睛里透着珍珠般摄人心魄的光泽,深邃温柔的眸只是静静望着她,毫无惧意。
漓音心下骇然,这是传说中凶狠无比的鲛人,正想转身离去,那只鲛人薄唇微启,“救我。”声音宛若天籁,好似蛊惑般,漓音犹豫片刻还是掏出匕首割破了渔网,将他带回了家。
这只鲛人上岸后就褪去鱼尾幻化出了双腿,只是受伤后很虚弱。鲛人名叫沧溟,并没有传说中的凶残,反倒谦谦君子,出尘如玉。在漓音的照料下,他的伤势很快好转,只是他经常望着她脖间的珠子出神,他问她,“你喜欢这珠子吗?”漓音很开心的点头,“这是我此生见过最美丽的珠子,我很喜欢。” 沧溟只是笑而不语。
漓音想着带沧溟去城里见见热闹,先带他去了布庄换了身衣裳,沧溟五官本就俊美,穿上一身云缎锦衣,玉冠束发,难掩贵气之姿,惹得过往女子惊叹不已,就连一旁的漓音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艳,“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沧溟不懂,“这与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倒是挺喜欢之前的衣装,那是漓音她爹生前的衣物。
漓音唇边含笑,耐心解释道,“你看像大户人家的猫狗,毛发都是发亮的,路边野猫野狗毛色灰暗一眼就认得出,这是一样的道理,你穿这样更适合你,显得尊贵。”
沧溟只是微微一笑,“我们一族不穿衣物。”漓音闻言小脸微红,记起那天拖他上岸不着寸缕的一幕,轻咳了一声,“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只是在城中闲逛的功夫,就被一个美艳女子拦住了去路,其人肌肤胜雪,朱丹艳唇,穿着一身粉色薄纱,狭长的媚眼轻轻勾起,对着沧溟妩媚一笑,“在下慕容嫣儿,不知公子家住何处,可有婚配?”
漓音轻吸了一口气,这女子声名在外,可是惹不得。漓音将沧溟藏于身后,赔笑道,“慕容姑娘,我家表哥脑子不好,实在高攀不起,就不多打扰了。”
正要带着沧溟离开,慕容嫣儿含笑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不介意。”
这时沧溟清冷开口,“姑娘很好,我已有心上人。”
慕容嫣儿嘴角弯了弯,“若我非要勉强又如何?”她也不多打扰,转身就离开了,只是留了句,“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公子,我们会再见的。”
回到家,漓音便说道,“你伤势已好,快回海中去。”
沧溟眼眸深深看着她,“我的法力还没恢复。”
漓音懊恼的抓着头发,沧溟温声道,“她是坏人吗?”漓音摇摇头,“那她是好人吗?”
漓音看着他精致的眉眼,轻声道,“我也并不清楚,你见过的人还是太少了,还不知人世险恶,我只是害怕,我护不住你。”
沧溟轻抚着她的脑袋,“不要担心。”
漓音抬头看他,迟疑着开口,“你有心上人?”
沧溟垂眸,声音沉下几分,“吾族一眼终生,一眼认定了,此生就是她了。”
漓音歪着头问,“这么快吗?”
沧溟轻轻道,“为这一眼,修行千年。”
第二天,慕容府就传出重病的消息,说是得了相思之疾,这慕容嫣儿是谁,城中奇女子,经营者城中粮食、绸缎、赌场、青楼大大小小的商铺,可谓城中百姓的衣食父母,平时声名显赫,她这一称病,名下店铺关门,城中百姓苦不堪言,既阻了生计也买不到粮食。
于是纷纷指责二人薄情寡义,漓音很是气愤,“她生病关你我何事,明明是她人无理在先,却成了你我的不是。”
再转念一想此事没这么简单,赶紧收拾东西,“此处不能再留了,我们离开这儿。”
沧溟轻皱眉头,“为什么要逃走?”
漓音丢给他一个包袱,一边说道,“我一介弱女子,想在有权有势爱而不得心生妒恨的女子手下活过三天?你是天真还是无邪?”
“何见得她心生妒恨?”
漓音冷哼一声,“如果她没派人上门,我就信她没有了。”
等漓音一打开门,发现门口有一帮人候着,“漓音姑娘,我家小姐有请。”
慕容府院中的湖边亭子里,漓音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你没生病?”
慕容嫣儿只是扬起素手喂食池中鱼儿,声音不同于往常的凌厉,“我想,你该不会那么不自量力跟我作对吧?”
漓音眼神微眯,“你想做什么?你放我们走。”
慕容嫣儿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咯咯笑了,“你没享受过这至高无上的权势,所以不知道,就像我可以随意拿捏城中百姓的生死一样,也可以随意摆布你的命,你看这园中的花开的甚是娇艳,是因为像你这样忤逆我的人,都成了花肥。”
漓音第一次从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脸上看到了凶相,开始后悔那日不该带着沧溟进城。再次见到沧溟,是他到府中找她,答应了与慕容嫣儿的婚事,他们大婚那日,沧溟一言不发望着她,漓音看着沧溟身上的红衣那么刺眼,心疼得眼泪直掉,她知道以她的功夫是救不走他的,只能另想法子。
大婚三日后,漓音深夜潜入慕容府中,她不明白为何沧溟会浑身是血被关在地牢之中,她偷摸到慕容嫣儿的屋子窗棂,看到慕容嫣儿站在一面镜子前,那面镜子地上围摆着四十九盏烛火,发着微弱的光,须时便幻化出一个俊秀男子面容,那男子从灵镜中缓缓走出,正想抱住慕容嫣儿,却穿过了她的身体,脸上难掩失落,慕容嫣儿轻声安慰道,“只要这燃着鲛人心头血为灯,续上七天七夜,乔耀,你就能活过来了,就差三日了。”
漓音难以置信,原来之前派人打捞鲛人的是她,要沧溟娶她为的是取他心头血,那三日之后沧溟岂不是会死。漓音无意间慌了手脚弄出动静,屋内的慕容嫣儿警觉,“谁在哪?”漓音在逃出之时受了重伤,正好遇见了管用一行人。
管用听完,眉头皱成川字,不解道,“可这跟你追杀我们有何关系?”
漓音冷冷道,“慕容嫣儿的衣铺粮铺都是你名下的,青楼赌场都是他名下的,平日卖的米都是次等的,上等的都上供达官贵人,给农户也是缺钱少两,次次不是借故战乱就是天灾。”
管用跳脚,“哇,那你也不能迁怒啊。”这时一旁的兰叶开口,“管大哥,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户慕容家的账目,三年平平。”
管用眼眸转深,“我记得,你说任何一家账簿都不可能年年相似。按理每城只一家,不至于垄了全城生计。” 顾少游轻咳一声,“那便是,借了名开了自己的商铺。”
兰叶点头,“漓音姑娘已经很厉害了,活成她这样的早死了。”
管用也知自己平日不查酿了错,但还不死心,拿出那张书信,问道“中间那个是慕容嫣儿,那这一旁的是谁?”
“她的老相好,城主刺史。”
“那这个呢。”
“朝中的内阁学士是她老师,书香门第,桃李天下。”
管用呐呐道,“是她太坏了,我们不是坏人。”
漓音嗤笑道,“你这人真好笑,她不是好人,反过来就能心证你是好人吗?”
“你们这些人就像蛛网挡在上方,百姓寸步难行,活不起死不起,凌驾于众生之上,人命贱于犬豕,这就是苍月的世道吗?”
谁知这时管用眼中闪过杀意,拔剑指着漓音,无比冷漠道,“你骂我可以,唯独不能当着我的面骂苍月。”
又颓然丢下剑,像是想起什么眼角微红,“苍月他是一个极好的君王。”
初始苍月刚来藩境,人心不稳,苍月和管用两人不算熟络,只是管父逝去之时,苍月日日来府中祭拜,一年后苍月遭到重臣背叛,还好管用带着人及时赶到,那时的苍月浴血站在高台上,死气沉沉,二人坐在那里,看着身下累累尸首,苍月蓝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看着他,管用被盯得头皮发麻,以为君王多疑,又遭此背叛,定是对他哪来的军队起杀意,颇为苦恼自顾自地解释一番,“这些兵你听我解释,你知道,我爹以前是跟着圣上的开国重臣,但是圣上登基后,想着鸟尽弓藏,功成身退,我爹就对皇上请辞,皇上说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你要去哪,我爹就说去能找到他的地方,这个兵权是皇上默许的。”
苍月轻声道“我知道,父皇说你,无心生大用。”
管用顿了顿,觉得越说越棘手,“民间,婆婆跟儿媳吵架了,婆婆会对谁最好?她对孙媳妇更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跟这些人也不对付。”
“我是说,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苍月看着高台之下,眼瞳突然溢出血泪,语气有些虚浮,“起雾了,我看不见,是不是站太高了。”
“有日我在想,从前士农工商,只是各得其所,各司其业,没有尊卑贵贱,渐渐就生了位阶,我看不到底下的人,束之高阁要如何如履平地,有天看见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方知原是自食其果,上位者要知民间疾苦,方得始终。”
管用想起管父提起的,苍月的蓝瞳生来特别,所见都是灰色的,会夜夜梦魇。
君王虽一人之上,却是如履薄冰,高处不胜寒,他把权力、财势分给底下这些人,这些人就像起了浓雾遮眼,在其间欺上瞒下,阳奉阴违,违逆他的本意,世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世人也只以为是君王的罪责,而一旦权势稀疏,君王又会遭到反水互噬。
两人年纪相仿,苍月生来多灾多难,管用却是过得顺风顺水,不知怎的,管用瞬间下了某种决心, “你不要怕,我来保护你。”
因而征战那些年,管用一直是苍月的军师,虽然这位军师从不上战场。
管用从往事中回过神,也并未再发怒,只是对漓音漠然道,“不必请杀手,我们带你去救人。”
管用自小聪颖过人,在知晓乔耀是慕容嫣儿英年早逝的心上人,而她哄骗城主,与沧溟只是逢场作戏掩人耳目,毕竟城主已有妻,她不能为妾。于是便堂而皇之到城主府上做客,并有意无意透露,慕容嫣儿金窝藏娇,娶沧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城主本就疑心从未进入过慕容嫣儿的闺房,于是怒气冲冲赶到她房中,正巧碰上了刚幻化出来的乔耀和慕容嫣儿举止亲密,城主质问道,“此人是谁?”乔耀心性纯良,微有错愕也只是客气回道,“我是嫣儿的未婚夫。”
城主冷笑,官场多年他是懂如何杀人诛心,语气满是居高临下的霸道,“是吗?她早已是我的人,那你可知,她身上有几处痣几道疤吗?”
慕容嫣儿慌张道,“乔耀,你别听他胡说。”
顷刻间,乔耀身后的灵镜突然碎裂,地上的燃灯也逐一熄灭,乔耀凝实的身形再次化做一道青烟散去,慕容嫣儿猛地向青烟扑去却落了空,疯狂大喊道,“乔耀,不要!你不能这样对我。”
慕容嫣儿头发凌散,行尸走肉般,眼神蓦然凶狠,从身后抽出剑刺入了城主的心口,“乔耀死了,是你害死的,你凭什么活着。”
漓音看到局面瞬息万变,不禁问道,“你怎会料事如神?”管用轻笑,“人之所以半死不活为的就是一口心气,所以他能忍受这逆天改命的痛苦,只要破了生的执念,便没了活的念想。”只是可怜这痴情人儿,他的执念竟如此不堪。
管用和顾少游依着身份撤了慕容嫣儿的生意,并寄修书一封给了内阁学士。
当漓音将沧溟救出带到海边时,他因伤势过重迟迟不醒,凌雪无看着她颈间的珠子,了然道,“漓音姑娘,鲛人凶残没错,只是他的元灵放在你身上,沾染了你的心性,所以生了善念。”
漓音摘下那颗珍珠,凌雪无施法将它放入了沧溟体内,沧溟仿佛置身在炽热干涸的大地上,听到了漓音呼唤的声音,醒了过来。
沧溟眼眸柔情似水,急忙抓住漓音的手,“我一眼认定的人,从来都是你。”他只想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漓音却抚开他的手,“我有心上人了,他对我很好,因为给了最好的爱,所以我不会再爱别人。”
沧溟心碎欲绝,哑声道,“我来得稍迟,如果我早些,你会不会爱上我。”
漓音没有回答。眼睁睁看着伤心的沧溟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海面上,漓音眼中打转的泪水才敢落下。
管用众人也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他?”
“海里才是他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