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房间,屋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雷声低低。
蓝颂因快速下了楼,在玄关换鞋。
嘉定看她脚步匆匆,跟了出来,站在二楼往下看。
“你怎么过去?”他问。
蓝颂因没抬头,兀自换鞋:“骑车。”
嘉定:“你载得动?”
蓝颂因换好鞋,直起身望向楼上。年轻男人正微微弓着背,双臂搭在扶手上,手自然垂下。
“难道还让你去接他吗?连自行车都不会骑。”蓝颂因没再看他,开门出去。
室外温度比室内低很多,巷子两边的树木被风吹得七歪八扭,树叶摇曳的“簌簌”声同风声一样嚣张。
狂风肆虐,空中已有浓重的水汽,很快就要下雨了。
蓝颂因快马加鞭,骑上车就往染布大院赶。
赶到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蓝颂因冒着雨将自行车停在梧桐树下,冲进大院屋内。
里面空无一人。
蓝颂因皱眉,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外公的身影。
她一下子心慌起来,定在原地。望着窗外落势凶猛的大雨,蓝颂因的心脏跳得很快,焦急的同时努力回想来的路上,是否见过外公。
没有。
一路上她甚至都没有遇上几个人,因为山雨欲来,台风势头很猛,蓝颂因骑出巷子的时候,都看到于奶奶和郝大爷在合力将门口的东西搬进屋。
蓝颂因越想越后怕。
半个月前她陪外公割蓼蓝摔倒,其实外公是跟她一起摔的,只不过蓝颂因下意识去护着外公,才没让老人家伤着。
外公本来就有高血压,不能长时间劳作,加上一身老骨头颤颤巍巍,上次摔过之后就经常喊自己背疼,一直没有去医院看看。
蓝颂因只担心现在找不到外公,他会不会在独自回去的路上,摔了一跤再也站不起来。
她在屋内找到一把油纸伞,推开,伞面“吱隆隆”张开,声音清脆,混在劈里啪啦的雨声当中,像是催人的命令,让蓝颂因更加心慌了。
蓝颂因撑着油纸伞跑出大院,直往大院后面的山上跑去。
还是要先找一找山上,大院外的平地总比崎岖的山路更安全。
蓝颂因一边爬山,一边高声喊:“外公!你在哪儿?!”
山雨的气势大到连眼前的路都很难看清楚,蓝颂因步履艰难地走在山间小道上,扯着嗓子在雨声中喊。
山路泥泞,蓝颂因走的小道都是土路,没有铺青石板,大颗雨水砸在已经蓄上水的泥土中,猛地溅起肮脏的泥水,全都冲她袭来。
她没注意看脚下,一脚踩在水坑中,直接溅起大量水花,泥点直朝蓝颂因面门冲来,最后稳稳地扒在她双颊上,慢慢往下流。
蓝颂因没空理会这些污秽,她焦急地在山路中小跑着,蓼蓝地周围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外公的影子。
她心灰意冷,却又有些庆幸。外公平时除了蓼蓝地,基本不会去山上的其他地方。
蓝颂因步履阑珊地下了山,只觉得身心疲惫,走路也没什么力气。她缓缓向大院西侧的梧桐树走去,视野中那辆老旧自行车在她眼里逐渐模糊。
蓝颂因眨了眨眼,却依旧看不清自行车的轮廓。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正要迈出脚步,却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不好。
蓝颂因心中刚刚生出这个想法,脚下就猛地一软,双眼发黑,倒了下去。
滂沱大雨中,大黄狗从狗窝中啸叫着冲出来,撞走蓝颂因身边的油纸伞,用鼻子不断地拱着蓝颂因毫无生息的身体。
......
再醒来,蓝颂因已经躺在自己的卧室里。
她一睁眼,就看见外公站在自己床边。
外公手上捧着只陶瓷杯,见她醒来,关切地问道:“赖赖,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蓝颂因缓缓坐直身子,接过外公递来的杯子。杯壁温热,里面装着热茶。
外公见她能坐起来,表情由忧转喜,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没发烧,多喝点这茶,祛寒的,小心别感冒了。”
“您没事吧?”她连忙问。
外公笑道:“一点儿水都没沾着,你就放心吧,觉得好些了就下楼吃饭。”
蓝颂因这才放下心来,抿了口茶:“对了,外公,你跟嘉定到底谈的什么项目?跟他公司有关吗?”
外公顿住:“对。”
“可您不是说不想让蓝染沾上铜臭味吗?如果和嘉定合作,那肯定会和商业挂钩。”蓝颂因温声说。
外公愣了愣,随后笑道:“我改主意了,这世界上谁不是靠钱过活?你外公我啊,看开了,以后赚了大钱把遗产都留给你,不好吗?”
“......”
蓝颂因微微蹙眉看着老人家,觉得他心里装着什么事,却又看不透,只能开玩笑打哈哈:“您别乱说话,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也有钱让您颐养天年。”
外公笑了笑,起身下楼去了。
蓝颂因兀自将茶喝完,身子舒服了些,上了趟厕所之后下楼吃饭。
楼梯下到一半,她脚步渐缓。
嘉定围着围裙站在厨房里,脚步匆匆地将一盘菜端到饭桌上。桌上已经摆上了三五盘饭菜,色香味俱全。
蓝颂因从没想过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竟然这么会做菜。
倒真有些良家夫子的味道了。
她下意识笑了笑,脚步轻快地奔下楼去,坐到沙发上,紧挨着正在看报的外公。
“老头,嘉定做的菜好像比你的好吃点。”蓝颂因狡黠地说,挤了挤外公的肩膀。
外公:“......”
“你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蓝赖赖,我平时可待你不薄啊,你恩将仇报!”小老头愤懑地说。
蓝颂因仰天大笑,吓得在角落里蜷缩着睡觉的小白猫猛地跳起来,茫然地抬着头。
嘉定听见蓝颂因的笑声,心中放心下来,知道这姑娘应该已经不难受了。
他将锅中最后一盘菜盛出来,端着盘子往饭桌走:“吃饭了。”
外公嫌弃地推开笑倒在他身上的蓝颂因,在饭桌前落座。蓝颂因跟着起身,坐到外公身边。
“过几天于奶的孙子要来村里见见你,蓝赖赖你准备准备,别又蓬头垢面地过去。”外公边吃边说。
嘉定坐在爷孙俩对面,听着这话,皱了眉。
什么,蓝赖赖这是在相亲?
蓝颂因一下子蔫了:“您是不是要我见完这整个村老人的孙辈才肯罢休啊?我都说了我现在不想结婚!”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很正常嘛。我知道你不想结婚,但大家的关系摆在那儿,见一下面还是要的。”外公平淡道。
死要面子的坏老头!
蓝颂因在心里骂道。她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嘉定,见他正垂着眼吃饭,面上没什么情绪。
她有些失落,正欲收回眼神,却发现了什么,暗暗又看了一眼。
嘉定的头发竟然有些湿。
“......”难道是他把她带回来的?
他去找她了?
蓝颂因心跳有些快起来,感觉到自己的耳根正在逐渐变热,就赶紧转移话题:“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个提议,您考虑了吗?”
外公:“什么,你想创业那事?我不同意。”
“为什么?您这身体状况自己心里也有数,再不用些现代技术吃不消的。”蓝颂因说。
“你就乖乖接国外的工作,我这老头子的活你怎么干得来。”外公怡然自得地吃着饭,语气平平,一点也不当回事。
“那当初您为什么帮我跟妈妈对着干?我在这儿待着,就是想做传承人。”蓝颂因缓缓放下筷子。
外公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蓝颂因:“赖赖,其实这事啊,不用你操心,我会想办法的。”
蓝颂因觉得荒谬,不明白他们一个个为什么都不同意,就差站起来了:
“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吗?蓝染这东西需要至少20年的沉淀,不是看看就能行,我跟着您看到大学到大,您原来没想着让我传承么?还是说,您有别的学徒?”
“如果真的有,那我现在就可以收拾行李回美国。”她话里带了些颤抖,不敢相信外公竟然真的没打算让她当传承人,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与蓝婷的斗争都成了笑话。
嘉定坐在爷孙俩对面,如坐针毡。
他看了看外公的脸色,见老人神情如故,毫无波澜,甚至称得上带了些笑意,悠闲非常,心中便有了底。
嘉定望向蓝颂因,后者察觉到他的注视,一双恼怒的杏眼望向他,毫不客气地在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发火?
他扯了扯嘴角:见过,而且见过很多次。
蓝颂因:?
嘉定:你先别激动,他好像是在试探你。
蓝颂因狐疑地望向外公,还没看明白他的表情,就听见老人温厚的声音:
“我还真的有,你要不猜猜是谁?”
蓝颂因:“我不信。”
外公撇撇嘴:“你爱信不信,总的来说,就是那小子比你更适合。你太浮躁了,颂因。”
蓝颂因站了起来:“好啊,老头,你连你自己亲外孙女都不信任,反而去相信其他人?我不信你还有别的学徒。我要见到真人,见不着我就赖在这不走了。”
她愤懑地抓过碗筷丢进洗碗池里,大步流星地去到客厅,打开电视,把声音放到最大。
外公依旧正坐如松,吃完饭后慢悠悠地从客厅拿了张报纸,上楼休息去了。
嘉定望望楼上外公消失的脚后跟,再看看客厅里窝成一团的蓝颂因。
她正赌着气看电视,却一点儿也看不进去,任凭音乐节目中的歌手扯着嗓子唱歌,自己拿起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嘉定洗完碗,在蓝颂因不远处坐下来。
蓝颂因随便选了个频道,新闻在室外汹涌的雨声中传来:
“根据中央气象台报道,第十号台风‘桃芝’已于昨日夜间由强台风级加强为超强台风级。明天开始,江阳市将迎来连续性降雨天气——”
“蓝颂因。”嘉定低声开口。
姑娘正专心换台,天气报道到一半就被她切走了,换成了部偶像剧。
“嗯?”蓝颂因回头。
嘉定将一盒药递出去:“吃药。”
蓝颂因蹙了蹙眉,目光落在药盒上。是她平时有在吃的防过敏药,药盒的边角软塌塌的,看上去并不是新买的。
她伸手接过:“你哪儿来的?”
嘉定闲闲道:“有个亲戚跟你一样的病,就随身带着了。”
她质疑:“什么亲戚跟你关系这么好,你还随身带他需要的药?”
嘉定身子一软,靠了下去:“你想知道?”
蓝颂因直接别开脸:“当我没说。”
嘉定:“......”
“我还第一次见你跟你外公吵架,印象里你跟他关系很好来着,很意外啊。”他调侃地说。
“关系好不好,好像也与你无关吧。”蓝颂因说,“我也挺意外的,以前什么都不当回事的嘉大少爷,现在怎么这么会翻旧账了?”
“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清楚自己的定位,现在你只是我外公的合作方,不是其他。”蓝颂因冷静地说,“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嘉定盯着她看,眼底情绪难以察觉。
电视刚好在放最近热播的电视剧,男女主正共处一室,坐在女主家里,就两人多年前的误会吵架。
“……”
蓝颂因听见女主气急败坏的质问,男主漫不经心的回答,心中也莫名升起一股委屈。
当初,是嘉定不告而别在先。她那么傲气的人,那时竟然也蠢到冒雪跑去找他。
江阳市十年都不会下一次雪,却在嘉定离开的那天晚上,扬起了雪。
她只穿件单薄的毛衣,满城找人,最后直接哭倒在雪地里。
蓝颂因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此刻,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连带着室外的磅礴大雨,显得客厅两人间的氛围更加微妙。
蓝颂因捏紧了拳头。这么多年,为找到他、试图跟他和好,愚蠢到每年暑假回来都要回一趟高中,看有没有可能与他偶遇。
她联系不上任何一个他从前的好友,好像他就是在刻意远离她,故意抹掉他的所有痕迹。
那种甚至刻入她骨髓的深刻的思念与恨意,让蓝颂因无法忽视嘉定带给她的影响。甚至在美国读大学时,每天都患得患失,想象着是否有可能在国外遇见他。
这种幻想一直持续到去年。
蓝颂因去看了心理医生,在好友对帮助下狠心决定放下。一年来,她调整得很好,为了毕业事宜四处奔波,总算是将嘉定这朵乌云从生活中挥去。
但现在,像一个玩笑般,思念了十年的人就坐在她面前,而且接下来也不知道要和他相处多久。
蓝颂因直直盯着嘉定看。
她很确定,此刻心绞的痛感是恨。
“嘉定。”她出声。
蓝颂因来回看着他的两只眼睛。
一如从前,只不过张开了些,五官更加深刻又锋利。他的瞳色出奇得淡,尤其是处在白炽灯下,更显他双眸特殊。
这双浅褐色的眼睛,蓝颂因记了很多年。
“谢谢你今天下午带我回来,也谢谢你给我这盒药。”她移开眼神,看着地板说,“外公说得对,我不适合传承工艺,我太浮躁了,我心里装着太多事。”
嘉定低声应道:“嗯。”
“台风过了我就走。”蓝颂因说,“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忘不了你,当然你也不用自作多情,我记着你是因为你太贱了。”
她重新看向嘉定,后者眸色很深,面上却平静,始终安静地听她说话。
“真不要脸,竟然还敢找上我们家。但一码归一码,我相信在事业上你不会马虎,也不会因为以前的事对我外公怎么样。”
“你听好了,要是被我发现,我外公因为你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蓝颂因说。
嘉定盯着她看,见她没有后话了,便淡淡道:“你说好了吗?”
蓝颂因一愣,被他的态度惊讶到,一时说不出话。
嘉定扯了扯嘴角,话里带着笑,吊儿郎当的,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跟谈论天气一样平常:
“你知道全中国这么多非遗手艺人,我为什么只找你外公吗?”
他一字一顿:“因为是你啊,蓝赖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