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走了十几日的工夫,谢枝察觉到自己一行人已开始走上了下山的路。
远远地已能望见那座居于扼要之地的小城,重重叠叠的屋宇仍旧错落有致地排布着,并无被战火延及的迹象。
但是……太平静了,平静到谢枝觉得有几分异样。
这种不祥的征兆在一行早已筋疲力尽的人来到城门前时尤其强烈。
周楚等人和博叔他们倒还好,谢枝几人几乎只能彼此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这样一群人忽然出现在正如临大敌的城前,自然足以引起人的警惕。
“什么人?!”城楼上的守卫喝道。
谢枝隐隐地察觉到他的警觉之下还有一种苍白。
“这位军爷,”周楚上前一步,抱了抱拳,“我等自云州逃难而来,求贵县收留。”
“云州?”守卫们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神色有异,面面相觑,彼此交头接耳了几句,便有人匆匆跑下楼去。
不知是这秋日的日头太烈还是怎的,谢枝觉得自己背上一阵阵地沁出潮热的汗来。她时不时隐秘地回头张望几眼,生怕那可怕的狼头纛从地平线那头冒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那两扇沉重的城门终于打开了几分,一个文吏模样的人站在门里头,朝几人招招手:“快进来吧,都愣着干吗?现在突厥人随时都要打过来呢。”
谢枝总觉得有几分不安,她抬眼望了望站在前头的周楚。他似乎也有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谢枝等人只能跟上。
等最后一人也走入城中,只听得身后城门猛地关上,先前招呼他们的那个文吏就站在不远处,两眉倒竖,厉声道:“给我拿下!”
霎时,数十个士兵倒转长枪,用那泛着冷光的戟尖将他们逼到一处,很快就有人上来夺走他们随身不多的行李,就连周楚等人的武器都被收走了。
好在或许是谢枝等人看起来实在虚弱,侥幸没有被搜身。谢枝庆幸,只因她身上还带着李承玉送的那枚玉佩和李家的玉扳指。这两样东西若是被他们夺了,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包裹里的财物,就实在是没办法了。
周楚默不作声地等他们动作完,才道:“这位官爷,我们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文吏高声截断他的话,“你们这群人身上带着刀剑不说,还口口声声称是从云州来的。谁不知道云州早已遭了洗劫,百姓百不存一?银鞍河西岸又在突厥手中,你们若是普通百姓,还能跑到这儿来?我看,你们就是突厥派来的奸细!眼下大战在即,无暇处置你们,暂且就在牢里老实待着吧。”
“还有你!”文吏死死盯着周楚的脸,目光变得锐利,“你生得和那突厥人这般相像,还敢饶舌?”
“如今城中主事的人是谁,可否请见一面?”周楚道,“到时自可明辨我等身份。”
文吏冷哼一声:“怎么,还想打探如今城内的部署不成?想得倒轻巧,乖乖放下兵器,还能少吃些苦头。”
他说完,便有一队兵士上前,反剪他们双手,将一行人押送下去。周楚手下的人本欲反抗,但瞥了眼周楚的神色后,又都强自忍耐下来。
谢枝等人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个文吏看着趾高气扬、不通情理的,可说的话确实合乎眼下境况,尤其是周楚的相貌难免不惹人怀疑。再加之一行人长途跋涉,从突厥军队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终于见了汉人,天然便生出几分懈弛。
左右到了这地界,已没有性命之忧,在牢里待着,也总比奔逃于荒郊野外、日夜提心吊胆的好。
一路上,谢枝着意打量城内情形——只见城中户户紧闭,只有二楼偶有窗户微微张开一条缝,后头藏着几双好奇窥探的眼睛;街上很是冷清,几乎看不到普通百姓,只有一队队士兵穿行而过。
一派冷寂与肃杀。
谢枝心中那种微妙的怪异感一直持续到她被推入牢房中。一阵铁链哗啦声,一群人便被锁在了这里,就连尚在昏迷的唐寻也只能暂时被安置在一个角落里。
沈随蹲在他身边,把了会儿脉,道:“这娃儿倒也命硬,这般折腾下来,气息仍旧和缓。”
他话音刚落,那厢周楚忽地紧抓牢门,低下脸呕出几口黑血来。
沈随臭着一张脸,去扒开他的衣服——谢枝这才看到他胸口处竟横亘着一道溃烂的伤口。她跟着孙仲谦学过些粗浅的医术,因而能分辨这道伤的位置究竟有多么凶险,简直是贴着心口而过。
可周楚一路上遮掩得这般好,谁也没瞧出来他带着这么重的伤。
她听着沈随骂骂咧咧地吐着些劳心伤神气血翻涌的教训的话,目光从身边这些近乎都是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既然已到了上宜,城中又暂无战事,咱们就在此安歇几日吧。我等俱是清白,便不怕他们审问。”
沈随训完那边的周楚,毫无间隙地附和这头谢枝的话:“这丫头说得对,咱们伤员太多,强行赶了这么些天的路,任谁也受不住。”
谢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安排男女分开,分别睡在牢房的两旁,伤势重的睡在中间方便照看,伤势轻些的安排轮流守夜。
毕竟那文吏对他们满是敌意,他们也不能当真安安心心地待在这儿了。
谢枝的沉静和温和似是别有说服力,不论是本来就跟从她的人,还是周楚那边的人,都听了她的安排。
定好了琐事,谢枝才转身,朝着牢房外喊道:“差大哥!差大哥!”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牢里直愣愣地撞在石壁上,又空洞地从四面八方传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不耐烦的抱怨由远及近:“吵什么吵什么?”
只见一个牢头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拿刀柄敲了敲牢房的木头柱子,厉声道:“再吵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抓去刑房吃点皮肉的苦!”
谢枝打量他一眼,忽而眼尾下垂,双目泛红,滚下两颗珠子似的眼泪,哽咽道:“差大哥,我们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们本来在云州做生意,没想到钱没挣着,反倒遭了劫难。好不容易逃到了这儿,外头的官爷却又当我们是奸细。差大哥,我只求你发发善心,能把我们行李里的药拿些回来。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同伴实在是病得受不住了。”
说着,谢枝微微侧过身,特意让他看到还昏迷不醒的唐寻。
谢枝又继续哭着道:“这一路上,不知多少汉人受了那些蛮子的欺侮。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没想到竟被自家人怀疑。”
“这……”
牢头要说话,谢枝像是哭得不能自已,打断道:“这境况,官爷们怀疑,我也不敢有怨言,只求让我们能多活几天,起码能活到为自己辩白的时候啊!死,我是不怕了,我只怕背着突厥奸细这样的恶名,我死也闭不上眼啊!”
谢枝哭得楚楚可怜,又说得动情入理,硬是叫那五大三粗的牢头僵立在原地,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一开始的僵硬:“大妹子,你这……和你交个底,你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我给你找咱们知县来吧。”
知县?谢枝眉头跳了一下。知县是这一县之主,在这非常时期该坐镇中央才是,怎会来管这边的小事?
谢枝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却见众人都用一种莫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谢枝又把脸转了回去,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其实没一会儿,那牢头口中的知县便来了——只见那人看起来很是年轻,不足而立之年,眉弓高耸,那对陷在阴影中的双目内敛光华,鼻翼若削,一身墨绿官袍衬着颀长的身姿,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看似翩翩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这是个不一般的人。谢枝霎时就在心中下了定论。她刚要张嘴,眼中蓄着的泪水正要应声落下,却见那人抬手摆了摆,道:“姑娘不必再哭,你方才说的话,本官已都听见了。”
他背手而立,嘴角仿佛带笑:“姑娘先是拿出身份,又借如今汉蛮之仇博取同情,接着又以退为进,以死相逼,口齿伶俐,环环相扣,竟说得平日软硬不吃的郑牢头软了心。你说你不是奸细,本官反倒不信了。”
谢枝定定瞧他几眼,抹净了脸上的泪痕,道:“不愧是知县老爷,真是慧眼如炬,洞若观火。不过我的确不是奸细,我千方百计遮掩自己的身份,其实是因为——
“我是一个逃犯。”
她此话一出,不仅那年轻知县很是讶异地挑了挑眉,就连身后都传来细微的动静。
谢枝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之前李党倒台,波及甚广,我的父亲亦在其列。因此我被流放凉州,路上遇到了一队突厥兵。他们见人便砍,杀得人仰马翻,我们这几个人便趁乱逃了出来。”
“至于他们——”谢枝目光朝周楚那边瞥了瞥,语带轻蔑,“他们是从云州出来的逃兵。我们两方人半路正巧遇上,便结伴而行,互相照应了。”
她“逃兵”二字一出口,便有人涨红了脸,恨不得立时站起来辩解,还好被周楚不着痕迹地拦了回去。
知县隐晦的探究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遭,最终落在谢枝身上:“既如此,你们一方本就身戴重罪,一方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待在这牢里倒也不算冤了你们。”
“是啊,我们本就命若浮萍,死不足惜。不过知县或许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不如先帮我们留着这卑下之躯呢?”
“哦?”知县的尾音上挑,眼神却沉沉地压了下来。
“方才我们进来时,遇到个文吏,好大的官威,看穿着,应是军中文书。可这危难之际,本该主持大局的知县你,却逛到这晦气的大牢里来了,想必也是有些难言之隐吧?”
知县直勾勾地盯着谢枝看了许久,语气忽而松快,道:“在下姓闫,名停鹤,敢问姑娘姓名,令尊又曾是在哪个衙门履职?”
谢枝道:“我叫阿枝,我的父亲不过是不久前那阵滚滚洪流中一粒不起眼的砂砾,我羞于言,也不敢污了大人的耳。”
“姑娘谦虚了。能教出你这般的女儿,令尊也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尽管这么说着,阎停鹤也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是道,“你需要的药,等会儿我会让人送来。”
“多谢知县。”谢枝朝他一拱手,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