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惜娘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下雨的时候。
谷中气候相对干燥,下雨的时候不算多,可该有的时候也会有。
杜惜娘不喜欢下雨,尤其是这样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雨,好像总也流不完。
就像母亲哭的时候,泪水从凤眼眼尾流下来,没多久又淌下几滴泪,紧促的秀眉含着浓浓的愁,像化不开的山雾。
终于有一天,母亲不再流眼泪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昔神采。也许她背后哭了很多次,把眼泪流干了。
杜惜娘无时无刻不对自己说: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带母亲逃出去。
然后画面一转,母亲死了。以后无论晴雨,她都是没有娘的孩子了。
宗主和药师又带着毒医的新药材来试炼,用完她丢下一瓶吊命的药就扬长而去。
她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回到卧房,浑身脱离力倒在床上。
黑暗中的一切轮廓朦胧,什么都像个虎视眈眈的兽,而她在黑暗最深处,在怪兽的肚子里。
浑身都在火烧火燎地疼,皮肤,筋肉,五脏百骸,火烧火燎,就像她的仇恨,刻骨铭心。
手边被褥被她揪得死紧,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生生地熬着。熬到不疼的时候,熬到能报仇的时候。
杜惜娘猛地睁开眼睛。
感到一股暖浪,她微愣着转头。
旁边燃着小火堆,发出两下“哔剥”的烧柴声,将周边景象蒙上一层暖黄的光。
杜惜娘忆起来自己是和李莲花在山洞躲雨,眼中的狠戾尽数褪去。
李莲花坐在她身边,火堆的光给他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使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温润可亲。
“杜惜娘,你怎么了?”
“我……”杜惜娘开口听出自己声音沙哑。
李莲花拿来水囊:“你要不喝点水慢慢说?”
他扶着杜惜娘坐起来,杜惜娘撑着手起来的时候抽搐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就着水囊喝了两口水。
身下是特意铺的干草,李莲花喂完水又用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杜惜娘微愣,掩下眸子,道:“没什么,就是毒性发作罢了。”
“毒性?”
杜惜娘勾唇嘲讽一笑:“是药三分毒,很多药材既是毒也是药,积在身体久了,毒性难除。”
“你这经常发作吗?”
“还好,不再试药之后被我慢慢压制下来,一年只发作一次而已。”说着她嘀咕起来:“谁知道今年这么早。”
“杜姑娘,我想请问一下,你怎么救我的?”
他问得诚恳,杜惜娘却一副随便无所谓的神情:“就那样救啊。”
“你把我的毒引到你身上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杜惜娘没说话。
李莲花又道:“你身上有碧茶之毒。”
杜惜娘看向自己的手,手腕手背上青筋不正常地裸露蔓延,不用想她脖子上更是。她了然地笑了一下:“还是被你知道了。我脸上有吗?”
“有。”
预料中的回答。她又问:“很丑吧?”
药性发作是她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早年沉积的各种药在身体爆发、冲突。
除了疼痛,身上也会出现病变。
她曾照过镜子,发作的时候身上筋络暴出,包括脸,许是毒性积累已久,呈近黑色的纹路,覆盖着小半张脸,形如恶鬼。
“还好。”李莲花老老实实回答,眼眸却是沉沉。
杜惜娘笑笑:“你别那么严肃嘛,”她轻松道:“我的血可解百毒,你这点毒对我来说不碍事的,在我身上过段时间就没了。”
李莲花也跟着虚假地笑了一下,眼眸真诚地询问:“那么请问姑娘为何不一次全引走?”
杜惜娘理所当然道:“一下子帮你解了毒你不就跑了吗?我不得留一半威胁你跟我成亲?”
“你没给我解毒我不也跑了。”李莲花凉凉地戳破谎言:“是你的身体只能承受这么多吧。”
他扫一眼她:“以后这法子别再用了。”
“凭什么?不用这法子怎么给你解毒?”杜惜娘激动起来,脸色苍白气势倒是很足。
“这是我李某人的事情,不劳姑娘费心。天下之大,总有其他解毒的办法。”
“办法?你倒是说有什么办法?还是说你又坐着小舟不知道漂到哪里去死?你这次出来也是这个打算的吧?”
李莲花看着她,叹了口气:“药性发作很疼吧?”
杜惜娘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眼睛飘向他处:“还好。”
“你的手在身旁一直攥着就没松开过。”
杜惜娘目光下移,才注意到身旁被揪烂了的草,她松开,有些不自在地说:“是有那么一点疼。”
“可有缓解之法?”
杜惜娘转而单纯地看着他:“你抱我吧。”
“杜姑娘,我在认真问你。”
“我也在认真回答,这是多年沉疴无药可解,你抱我我就感觉好一点,多抱我一会儿我能感觉好多了。”
李莲花看着脸色苍白气息虚弱还在说笑的人,干脆转头翻找寻找她带的包袱。
杜惜娘看着他的侧影,微笑着改口:“那你让我枕着你的腿吧,没有枕头躺着脖子难受。”
李莲花将包袱翻来覆去,里面除了生活必备品就是绳子,看得出杜惜娘抓他回谷的心多么坚决。
就是没有一瓶药。
李莲花意识到她说的是真的,他转身过去到杜惜娘身边,扶她躺下,如她所愿将她的头搭在自己腿上枕着。
他平静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不用,每年一次而已,又不像你中了碧茶之毒没多少活头,这样也挺好的,我的血还能解百毒呢。”
“哼!”李莲花鼻子出气。
“每年发病一次也损害身体,你不疼吗?再说,是碧茶之毒让你提前发病了吧?”李莲花垂眸看着身旁躺着的人,放缓了神色:“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想办法救你。”
杜惜娘不再和他争辩,也疼得没力气再辩,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山洞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伴着雨夜色中雾气弥漫,游动的雾似乎被洞内暖热的火吓到,不敢进来。
这小小山洞成了附近唯一温暖的光源。
杜惜娘侧躺着,看着前面跳动摇晃的火堆,忽然问道:“你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你真想听?”
“嗯。”
杜惜娘轻轻应了声。大概疼痛发作,她这样安静又虚弱地躺着,没有平时吵闹。
像一只刺猬,在受伤的时候放下冷硬的刺,露出柔软的腹部。
李莲花瞥见她指甲陷入草堆抓磨着,想起小院床头狼藉的指甲划痕,上面的漆被刮掉,深深浅浅露出木头的原色。
曾经有多少日夜,她这样煎熬地度过?
李莲花沉默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慢慢开口:“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街上流浪,有个哥哥很照顾我……”
“我和单孤刀拜入师父漆木山门下……”
“那时候少年意气,太过骄狂,不知天高地厚地建立了四顾门……”
“后来我成了李莲花,用笛飞声的船板改建了一座小楼……”
前面柴上火堆欢悦地跳动摇摆,忽远忽近,像是把人拉到很远很远的记忆里,又把人送回当下。
时间随着潺潺的流水过去,躺着的人许久没有动作。
李莲花倾身往前面瞅。
“继续。”
杜惜娘命令道。她闭着眼眉头紧皱,显然还在忍着疼。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病了还这么霸道。
李莲花又继续讲起来:“我遇到了一位少侠,腰间挂着百川院的牌子……”
外面的雨潺潺地下了一夜,伴着山雾,如烟如梦迷离,又似位伤心旅人,娓娓诉说经年往事。
火堆越来越小,只剩两点零星的火苗。
天蒙蒙亮。
杜惜娘握紧的拳慢慢松开,李莲花慢慢倾身往前看一眼,杜惜娘轻轻闭着眼睛睡得安静。
她缩着腿,梦中似乎也带着疼痛,眉间微蹙,显然睡不安稳。
李莲花不再讲话,洞内和外面一样沉浸在清晨的静谧中。
小水珠顺着山石缓缓下滑,滚着越来越多的同伴,最后聚成大颗水珠,落下溅出一朵水花。
树梢冒着鲜嫩的芽儿,鸟儿啼声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