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

    锦央宫。

    姜锦妩的身体衰落的比华凌祁想的更糟糕。

    她本是螓首蛾眉光彩照人的富贵花,如今化着较重的妆容也难掩病气,她端正庄重地坐着,气息虚浮问华凌祁:“你恨哀家吗?”

    华凌祁垂首站着,恭敬地说:“阿祁不敢。”

    姜锦妩慈爱看着她:“心里还是怨的对吗?当时,哀家本可以调集更多的人,却还是唤醒华昀。”

    华凌祁说:“太皇太后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为大齐百姓。”

    “你与鲤儿太不一样了,”姜锦妩说,“她钦慕你的洒脱不羁,总想有一日飞出高墙。人啊,时常不能决断自己的命。你自草原困在中都,她走出了深宫,去了你曾征战杀伐的地方。哀家有生之年,恐再看不到她了。若哀家请旨,放你回北地,你还愿意吗?”

    七年前,问这个问题,她定然欣喜答应。

    七年,都变了。

    她被扯进黑色迷雾,有朝一日站在北地,也要斩尽这些牵丝后,一身清明光耀而归。

    “堂柔公主志洁行芳,虽远赴他乡,一定也时刻挂念您,太皇太后福寿康宁,总会重逢的。”华凌祁矮了矮身,回道,“阿祁一切遵太皇太后旨意。”

    姜锦妩端详她许久,摆了摆手:“哀家乏了,此事明日进宫请安时再议,回吧。”

    双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扶着姜锦妩进了内殿。

    华凌祁走后,双容为姜锦妩按压穴位缓解头痛。

    双容说:“太皇太后试探她,要是她真的答应去北地呢?”

    姜锦妩说:“现下这局势,她不会回去的,她刚才要是一口应允,哀家,也会力排众议让她走。”

    “赵家已完全掌控了北地铁骑,七年前,她还有牵制北地的能力,可如今,”双容说,“在北地,无用吧?”

    雨顺着瓦瓴飞落打到石板,不断溅起水花。

    姜锦妩:“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双容惶恐福身:“奴婢僭越,太皇太后恕罪。”

    “哀家没想到姜缘能答应,顷州的事她办得不错。”姜锦妩缓慢睁开双眸,镜中映着她日渐衰老的面庞,她向上抚着眼角皱纹,“哀家老了。”

    “双容心里,太皇太后一直是顷州的玲珑少女,”双容说,“您为大齐,为萧家付出太多,自嫁入皇家,未有一次为自己想过。太皇太后,为何不用她?”

    “双容,”姜锦妩说,“哀家亏欠揽月,最终也要欠了她的女儿,但,哀家尽力保全了大齐的根基。哀家死后,奈何桥上站三百年,等到揽月,哀家亲自对她说声,对不住。”

    姜锦妩闭眸不忍,无声说:“送过去吧。”

    风吹雨幕,打湿华凌祁的衣摆。

    姜锦妩的问话让她愈发局促,她神色沉郁快步疾行。

    忽然,几名持刀禁军朝她围捕过来。

    华凌祁无声对峙,握伞的手骨节发白,身体和头脑在风雨中都冷下来。

    小内侍躬身给人撑着伞,自个儿淋在雨中,湿透了。

    伞面撑起,露出一张阴柔的脸。

    禁军让开一条道,展湦走近华凌祁,眼中含泪:“姑娘,陛下宣你见驾,速与咱家面圣。”

    寝宫外,两名宫娥搜了华凌祁的身才放她进入,华凌祁脱掉已湿的鞋袜,停在层层垂落的渺云纱前。

    未着素袜,脚底生凉。

    华凌祁厌恶博山炉里的香味,这让她时刻想起居于人下,困于囚牢时阴冷的日子。

    萧岂桓见来人不动,怫然不悦,喉间滚动:“站那么远,怕朕吃了你?”

    “臣女自风雨中来,身上寒凉,”华凌祁缓声道:“恐扰陛下修养。”

    正待她掀开渺云纱时,一个孩子从渺云纱后冲撞过来,那孩子不知刚才吃了什么东西,衣襟前湿了一片,他绕着殿内狂跑一圈,转到华凌祁身边,嘿嘿直笑。

    “朕与阿阴的孩子要是还活着,也如这般年纪了。”萧岂桓低沉说,“他还活着,朕要天下最好先生做帝师,选最有才能的朝臣辅佐,最忠诚的武将效忠,做一代明君......”

    “朕不是好皇帝,可是朕很努力地想成为好帝王,改制、编户、权衡......”他似乎笑了,又沉下声音接着说,“朕将先帝留下的老臣换掉,让大齐注入新的血液,可朕认识到错了,激进的后果,便是各方势力崛起,大齐变得分崩离析。阿祁,你过来......”

    华凌祁穿过层层渺云纱,走近萧岂桓。

    小世孙的笑声回荡在寝殿,毛孔悚然。

    他额头包裹着一圈白纱,许是近日没睡好,面色憔悴苍白,目光游离片刻,定到华凌祁身上:“朕,是不是没有用了?他们要换了朕,让一个痴傻的孩子坐上皇位......”

    小世孙嬉笑着,张开双臂跑到华凌祁身边,鲁莽地撞了她一下,不慎把自己绊倒,爬起来笑得更欢。

    华凌祁回望了一眼那孩子,正色道:“您永远是皇帝。”

    他着单薄里衣,满眼嘲讽:“你知道为什么太皇太后着急命你回宫?”

    华凌祁长睫动了动,平静地说:“来中都前只是猜想,但是刚出了锦央宫,便确定了。”

    萧岂桓说:“你既然知道,还回来......朕命令绣衣跟着你,甚至没想过你还能回中都,你为何不远走高飞,天下那么大,你走啊!去悍羯,去月栎!总有你容身之地。你听命于太皇太后,让你回你便回,那朕呢?”

    “皇上九五之尊,天下人唯命是从。阿祁去月栎和悍羯,只能是杀敌,大齐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华凌祁眸光闪烁,问,“这皮囊下,有莲珠,陛下想通了?”

    “朕也觉得恶心,”萧岂桓扶床边站起,他扒开衣领,露出的胸膛刻画着新旧不一的疤痕,“感染疫病后,朕的身上长出这么个东西,它往朕的心里钻,朕好疼......这是什么......蛊虫啊,朕,朕变成了怪物!”

    风吹开窗子灌进来,晃动的渺云纱像是索命的游魂,缠绕不清。

    华凌祁蓦地睁大双眼。

    中都疫病之后,那......

    感染疫病的人都有还是只萧岂桓一人?

    月栎兵弱,却擅巫蛊。

    七年前拢州城破,也是蛊虫的功劳,大齐疫病不止中都沦陷,可为遍地生花。

    华凌祁细思极恐,藏吟九隐瞒身份,藏身大齐十几年,他有心控制大齐,轻而易举。

    疤痕之下,她看清有一块血色红点,犹如一只周围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珠。

    华凌祁指尖微触:“千妃入宫七年,皇上这般笃定不是她种的蛊?”

    萧岂桓猛地攥紧她的手腕,倾身压到氍毹上。

    他一条腿屈膝撑地,身上熏香混着药味钻进华凌祁的鼻腔里。

    “朕信她,就像信任你的阿姐一样。”萧岂桓颓然笑着,“告诉朕,疼不疼?莲珠种在身上,疼不疼?”

    小世孙四脚着地,爬来爬去,门挡了路,他唔唔叫着,急得狠命拍门。

    孩子的叫声引来赵嬍衣,她命人拉开门,小世孙陡然挤开人群,大叫着跑远。

    赵嬍衣担忧萧岂桓,急忙快步上前,隐约瞧见渺云纱后,萧岂桓身下压着一人,拨开渺云纱,看清华凌祁时,怒不可遏,颤抖的手指,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赵嬍衣毫无理智,甩着衣袖骂道,“小小年纪,学尽狐媚手段,华家忠骨?哀家说,都是些贱骨,你今日,你今日爬上龙床,哀家也不允许你进后宫。”

    萧岂桓脖颈青筋暴起,咬着牙:“请母后,出去!”

    赵嬍衣:“桓儿,母后为你好,莫再亲近华家的女人。”

    萧岂桓起身,蹙眉含怒气,扬声道:“展湦,请太后出去。没有朕的命令,谁要是再踏进这道门,斩。”

    展湦领着禁卫开门而入。

    赵嬍衣嘶声喊:“都滚出去。”

    展湦迈进门坎的一只脚放也不是,后退也不是,进步为难。

    空旷的宫殿,窗外的雨声扩大,耳边撞击。

    “你,你为华家的女人屡次忤逆哀家,桓儿,她是姜家的走狗,她会害死你的。”赵嬍衣眼眶滚着泪,泣声说,“听母后的话,杀了她,杀了她。母后,母后不想你变成你父皇那样。”

    展湦悄无声息地拉上门。

    萧岂桓捏紧双手。

    “你是皇帝,不可任性妄为,”赵嬍衣缓着气息,“当年先帝驾崩时,把钤正院的钥匙交给哀家,哀家甚是欣喜,可哀家知道那里藏着什么东西后,每夜噩梦惊醒,此事哀家不能告诉任何人。桓儿,你懂哀家的苦衷吗?”

    “谁理解朕的苦衷,朕反抗过,可这东西,朕害怕,母后,朕害怕。”萧岂桓指着胸口,嘶哑地说,“朕睡在千瑶旁边,小心遮掩不让她看到。呵,大齐的皇帝,体内种蛊,让百姓怎么谈论朕,朝臣怎么信服,怎么威慑边境!太皇太后说,莲珠可以引出蛊虫,她可以,阿祁可以。”

    “皇上可知莲珠究竟是什么东西?”华凌祁听两人谈论,心里竟出奇的平静,她慢条斯理站起来,轻声说,“不能治病,不可长生,那是身体支离破碎后穿缝的线,”她指着心,恍惚道,“从,这里开始,一寸一寸,缝合你的筋骨。先帝也曾服用过莲珠,太后最为清楚。”

    赵嬍衣惊恐后退:“不不,休要疯言疯语吓唬人。”

    她蓦然抓住萧岂桓的衣袖:“桓儿,你看,她变得可怖,恐早已不再是一个人,她是恶鬼!”

    “桓儿不杀她,但她绝对不能留在你身边。母后给你想法子,取莲珠,”赵嬍衣自语道,“母后有法子,有法子。”

    萧岂桓制止说道:“母后......”

    他嗫嚅着,说不出口。

    自赵仁缨接手北地铁骑,赵家如一阵强劲霸道的力道,撑开大齐固守的围栏,犹如破笼而出隐藏已久的凶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终于亮出锋利的獠牙。

    华家仅是华昀只身撑起的荣耀,而赵家,不止赵仁缨,还有他五个健壮魁梧的儿子。

    庞大的子嗣,让赵家不好招惹。

    这是他亲自养大的一只凶兽,萧岂桓恐惧了。

    他想问赵嬍衣,是不是选择放弃他了。

    七年前,他雄心壮志,如今,被这权势磨平了棱角,自始至终,他面前的是虚无缥缈的皇位。

    他不甘被腐坏的皮囊拖累,他要搏。

    变成恶鬼也好,变成怪物也罢。

    他的命,必须握在手中。

    赵嬍衣惊喜扬声:“母后有法子的,把她关进钤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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