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离等不到回话,欲开口再问,门猛然拉开,他诧然片刻,欣喜道:“主,主子?!”
镜焲眸光阴沉,面色不虞,红衣松垮地挂在身上,直接越过阳离看向他身后,微扬下颌:“大白天的还能见到鬼。”
归海聿凃依旧是紫衣书生的装扮,只是眼上未覆白绫,随着抬高的伞面露出那双如常人的墨瞳:“亏心事做多了,什么时候看到鬼,稀奇么?”
阳离解释道:“管事来澜州的路上,碰巧遇到云游的归海方士。倒是主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镜焲斜依门边,盯着他没说话。
天气燥热,阳离背后冷汗涔涔:“姑,姑娘若歇着,我们过会儿再......”
屋里华凌祁扬声道:“进来。”
阳离领着人进屋后:“中尉临行前,准备的东西多,我去帮忙。”
说完,匆忙跳出门坎跑了。
归海聿凃身后跟着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着灰青外衫,衣着朴实,他拱手施礼,将两封信递给华凌祁,道:“殷双图见过姑娘。”
华凌祁边拆信说道:“管事一路舟车劳顿,先行休息,明日一早再商议。”
荷风引着殷双图出去,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遽然升高。
镜焲把玩茶盏,满脸写着“我不高兴”。
归海聿凃挥手隐了伞,气定神闲坐到华凌祁对面。
华凌祁满怀期待问道:“冥君冒险现身凡间,可是师父醒了?”
归海聿凃说:“他的心锁了,旁人难解。”
华凌祁隐有不安:“什么意思?”
“几日前,他似乎陷入某种境地,傀尸挣扎后,面前出现两个字。”归海聿凃指尖凌空虚画,待“姳茳”二字出现,说,“我猜想,可能与上仙入境有关。”
华凌祁看向镜焲,惊道:“那不是......”
周牁,姳茳。
江客舟。
华凌祁无声笑了,喉间哽咽:“原来,原来......”
竟是卻昭那么早就结下的因。
镜焲握紧她的手,沉默不语。
归海聿凃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瞬,说:“他或许沉溺境中,我试过许多方法皆唤不醒,除非找到他的心结。”
华凌祁问:“那一世,师父的妻儿死于战乱,冥君查过他们是否轮回转世了吗?”
“他们是一场劫,缘来,一世结束,缘便散了,对此冥界不记档,倒是,天界的鉴典阁或许有,不过,”归海聿凃说,“五百年前,神尊火烧鉴典阁,损失惨重。”
无觉曾说,卻昭镇压恶灵后,镜焲掀天揭地寻找她,火烧鉴典阁,逆转生死轮回盘,最后钉进身体里二百零六颗骨钉。
幻境中的卻昭因为屠戮生灵,受二百零六道天雷的罪罚。
卻昭长记性了。
涉世红尘,断情绝爱。
那么,她呢?
“不过,还有其他地方或许能找到线索,”归海聿凃说,“以前方士所在的钤正院,上仙,有何发现?”
“他们每人房内有一个香炉鼎,其中一间屋里的床板下有暗道连接地宫。”华凌祁仔细回忆,道,“石壁之上嵌着密密麻麻的人像,里面的陈设像是一种祭祀场所,高台中间摆放漆盒,我靠近时,那些人像便嘶戾哭叫。”
镜焲察觉她情绪不稳,眸光一暗,一掌打到归海聿凃。
归海聿凃飞身后退,脚尖滑过池上荷花,花瓣扬起又飞落。
镜焲紧追,闪身到他面前,把他摁倒爬满绿植的墙壁上。
扮作奴仆的清客们闻声而来,镜焲沉声说:“滚。”
“是你,”镜焲五指收紧,说,“告诉他们的。”
“不取心头血,她就算找到地宫,那东西也没有回应。”夕阳余晖投射归海聿凃手边,灼伤手背,嗤笑道,“神尊此时,打不过小生的。”
“要不要试试?”镜焲眼睛微眯,“人间不该是你来的地方。”
“神尊就该留在凡间?”归海聿凃说,“教她莫贪恋红尘的是神尊,拉她堕入欲念的也是神尊,你究竟要把她这点魂识折腾散了才满意吗?”
华凌祁站在石阶上,扬声警示:“镜焲!”
这时,荷风握着什么东西,匆匆赶来:“姑娘,我刚收到主子的信,爷动用神力,此刻身上怕是又烂了。”
华凌祁提裙疾步走到两人跟前,气道:“镜焲!”
镜焲缓缓松了手,牵过华凌祁转身就走。
华凌祁回头对归海聿凃说:“招待不周,我命人为冥君准备住处......”
镜焲扳过她的脸:“管他做什么,阿祁该好好心疼心疼我。”
华凌祁把他甩进矮榻:“神尊告诉我,该如何心疼你?”
镜焲落入她眸中,说了声:“出去。”
荷风迈进屋门的一只脚匆忙收回,走出几步又惊慌失措返回放下药瓶,离开时怯懦地关上门。
镜焲环住她的腰:“阿祁......”
华凌祁:“哪个是阿祁,我怎么不认识。”
镜焲抬头,点着她的鼻尖:“这位生气也好看的姑娘。”
华凌祁:“我没生气。”
镜焲把她拉入怀中,吻着人气息紊乱。
华凌祁羞恼:“镜焲!”
镜焲轻啄她的嘴唇,诱哄道:“再叫。”
“不是让我心疼你吗?”华凌祁跪骑的姿势,“怎么反倒裹紧衣裳了?”
镜焲抓住她放在衣襟上的手,说:“别。”
郑询的境里,那时镜焲的幻象给她看胸口可怖的血窟窿,他念着:“卻昭,好狠的心......”
可镜焲的几道箭矢射杀了自己的幻象,那般丑陋的疤,他在意的。
她见过他皮肤蔓延腐烂的疮口,她不敢想,无论镜焲或者骆煜安时,他承受怎样的痛楚。
“我好像知道你刚才为何动怒,我得承认,我,犹豫了。我看过,不,是经历了一些卻昭的过往,花灵树、天雷、屠戮,还有她深不见底的所思所念。我是个凡人,没有卻昭那般高的觉悟。”华凌祁说,“我有些懂得,骆煜安,为何以死换取你的重生。”
她双眸微动,注视镜焲:“骆煜安说,愿意同我沉沦红尘,我现在问你,这句话,还作数吗?”
他喜欢磨着她时,从细碎的喘息声中唤他镜焲,自他的神识在凡间觉醒,便不喜她念出“骆煜安”三个字。
但身为骆煜安时的记忆真实存在脑海的。
镜焲把人抱得更紧,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揉着她的后颈,深切地吻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阿祁,我爱你。”
他凶猛地吻咬,华凌祁被迫直身后仰,趁他迷乱之时,脱下他的衣衫,迷茫开口:“神尊为何偏爱红色?”
镜焲的手臂陡然一松,嗓音沙哑:“当然是,有朝一日,与子同□□白首。”
华凌祁:“......人皇的圣旨是一道枷锁。”
“姑娘果真薄情,与那吃干抹净提上裤子走人的负心汉有何区别?”镜焲说,“我的名分呢?”
华凌祁的手一顿。
“那道圣旨令你一生不嫁人育子,”镜焲吻着她余红的眼角,“没说不让你娶......”
华凌祁内心震荡,片刻,颤声说:“你......”
镜焲目光灼灼:“我什么我?”
“赘婿并不光彩,”华凌祁叹息道,“更何况......”
天界神尊、大齐武宣候、英烈公,月栎焲王爷,哪一个身份单拎出来,都比,都比......
镜焲:“我倒觉得,妻荣夫显,三生有幸。”
衣衫脱落,斑驳的疮口触目惊心。
匆忙入住的宅院,原主人保留的整齐完好,院中也栽种着一棵梅树,如今枝繁叶茂,华凌祁想,若到花季,不知是否与郡邸狱中的那株梅花一样颜色。
镜焲入睡时接近傍晚,蝉声停,蛙叫促织鸣,这便是恼人夏日唯一不好之处。
华凌祁拉上门,打算趁夜间归海聿凃行动之便,再问些江客舟的事情,还未走出院子,听见阳离和荷风与什么人争吵的声音。
阳离:“说了,不行,再要紧的事也得等明日。”
“等不了明日,跟姑娘通报一声,真是着急的事。”
华凌祁:“黄四娘?”
黄四娘见到华凌祁,喜道:“这不姑娘还没歇呢?”
阳离抬头望天,嘀咕道:“今儿什么日子,都来凑热闹。”
黄四娘未戴无颜鬼面具,倒是身后四名高瘦的男子皆戴着面具。
“河运运行顺利吗?”华凌祁边说边把黄四娘等人引到院中,“荷风,备茶点。”
“不得不说姜氏能掌握河运许多年,规制都摆在那,”黄四娘说,“我们忽然插手俞州河运,难免出错,多亏当家的派人帮衬。”
“俞州河运,并非然全脱离姜氏,”华凌祁说,“他帮你也是应该的。”
黄四娘欲言又止:“听说,舅父为难你了,我有什么能帮忙的。”
“刺史大人有一日不为官,也能做个好商人。”华凌祁饥肠辘辘,咬下一口糕点,慢条斯理地说,“四娘拿下河运行使权,不仅为无颜鬼,更为刺史大人借河运沽酒。”
俞州榷酤政策的推行,针对酤肆和酤户加征的税收不断增加,许多人苦不堪言。
有人盯上泾州的酒业,但若从中牟利,河运比陆运更节约开支。
“什么都瞒不住姑娘。”黄四娘瞥见她扯动的衣领隐露的红痕,把要说的话咽下去,起身道,“怪我,忙着跟你说话,竟忘记你一向早歇,我先告辞,明日再与你商谈。”
说完,领着几个人要走,华凌祁没动,说:“等等。”
黄四娘:“姑娘还有什么事?”
华凌祁捡起地上掉落的帕子,递给一名无颜鬼:“你东西掉了。”
那无颜鬼呆怔着没接,黄四娘打圆场,扯了帕子,叮嘱道:“自个儿的东西保存好。”
院中空落,华凌祁望着离开的人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