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向前,行驶在沉寂的宫道之上,马蹄安顺地停下,皇家内院,禁宫重地,无声无息的静默蔓延万物。
顾沉月抱着凌寒烟下马车,延嘉殿牌匾高悬,殿前宫侍们上前欲接过的动作被她微微摇头制止,方才趴在她膝上的小女郎悄无声息地大哭了一场,泪水沾湿锦帕后终于得以沉沉睡去。
大顾人信奉月亮,信奉阴晴圆缺自有天意,信奉闭上眼后就能抵达的永恒梦乡。
或许在睡梦中,她可以得到短暂的解脱。
顾沉月抱着凌寒烟踱步进入延嘉殿内,廊檐绵长,假山溪流银灰朦朦,指引宫侍手持长柄宫灯静默不言,烛火寸寸缕缕,好似随时会熄灭。
忽然间,有断断续续、幽怨哀戚的琵琶声翻越过连绵不绝的朱红宫墙,顾沉月不动声色地停驻脚步,略微垂首,见怀中女郎面容恬静,睡得极为安稳,并未被这乐声唤醒。
身后有宫侍上前,轻言细语,低声解释,“是二皇子殿下。”
顾沉月此刻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对顾明灼下过禁入延嘉殿的逐客令,也表现过对他琵琶技艺的冷遇。
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殿外弹琵琶呢......?
顾沉月轻轻蹙眉,不解地思索着,明明出于过往的情谊的角度来说,她对他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她们是对手,尽管对方还没有成长到能坐上棋盘与她对弈的地步,但迟早会到那一天,她的剑落在他脖颈之上,折断他微弱生机的一天。
顾沉月脑海中暮然浮现出顾明灼那双茶褐色的双瞳,那双象征着正统的眸子,听着宫墙之外的琵琶声,回想起她与那双茶褐色双眸的主人在以往是曾有过约定的,那是一个清冷透风的夜晚,瘦弱的孩子推开破门,为她带来伤药,约定活过着渡过那个望日。
后来她们都好运地活了下来,然而未来已经是没有过约定的明天了。
已经没有约定了。
顾沉月轻轻蹙眉,在心中不解地思索。
局势也已经不再是过去掖挺中相互抱团取暖的孩子们可以决定的了,这是大人们的世间,温情脉脉的留念,依依不舍地挽留,这些真情流露的瞬间,延嘉殿内对方的次次追问,都令她感到费解。
若是为了做戏,何须至这种程度?若不是为了做戏,何至有此般情感?
这是她难以理解的情感。
顾沉月抱着凌寒烟走进偏殿暖阁,将琵琶乐声隔绝于身后,暖阁内自有宫侍上前服饰更衣,她略微整理衣袖,转道前往清矜殿。
无需多吩咐,宫侍们自然会照顾好这位深陷梦中的女郎。
“殿下。”
顾沉月略显惊讶地挑眉道,“卫主?您怎么来了?”
今日侍奉已久的常仪早早被她遣去休息,此时在清矜殿等候的是另一位伴她已久的宫侍,常乐上前想将手中的银白色绸缎系在她的发尾之上,这是大顾的风俗,小阳春这一月的望日后一天是月神惯例巡行人间的日子,被她选中的人会被赐予前往满月共享梦乡的资格,寻常人不想被选中,只需在发尾或手腕处戴上银白色的布带。
可倘若被选中的人不愿离去,就要用乐声做答复,告诉月神感恩她的垂怜,但实在留恋人间不忍分别,月神喜乐,自会宽恕那人的不敬之举。
顾沉月从不信什么牛鬼蛇神,尽管月神的传说家喻户晓,她也倒背如流,但她仍不信神,她自认自己无法拥有那样虔诚的情感,更遑论向神奉上她的忠诚,那不是一个未来人王该做的事。
“殿下既已归朝数日,也合该去众星台向月神祷告谢恩,”顾沉月垂眸,静默着任由常乐为她系上银白色的绸缎在发尾,“国师大人最近屡屡被圣人召见,殿下若失了礼数,恐生事端。”
顾沉月走到长桌后坐下,抬眼是小山堆似的公文奏折,漫不经心地应承道:“我记下了。”
常乐慢慢悠悠地点头,因着年事已高加上身体欠佳,常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延嘉殿中荣养,只偶尔杵着拐杖出行,顾沉月敬重这位老宫侍,从不用事劳累她。
“殿下这些日子做事,比以往要激进许多。”
顾沉月翻阅公文的手微顿,讶异常乐对她评价的改变,常乐是太后特意赐给她辅佐她的人,是现已伏诛的谋逆世家陆家的长女,当年陆氏叛乱那一夜,举兵围宫的是陆大人,挟持宫妃命妇的是陆贵妃,但真正谋划了这一切的,却是她面前坐着的这位改名更姓叫做常乐的宫侍。
良婿改换做户部官位,封地珍宝良田改换作公主府府兵三千,并准许她日后随意扩军。
刚从太后殿下那得到这样的荣恩时,顾沉月也不过刚刚满十六岁,双八年华,说没有招兵买马谋逆的心思是假的,她顾沉月扪心自问,就不是什么安于现状知足常乐之人,否则也不会直接向太后殿下求设府兵之权。
然而带着三千府兵而来的那位武官,就是陆合意,如今的常乐。
她听陆合意自我介绍时听得胆战心惊,心里感叹着太后殿下敲山震虎之举成效显著,将昔日指挥过谋反的罪魁祸首陆合意瞒天过海骗过圣人朝臣改名更姓送进万寿殿做宫侍,又赐给她做府兵卫长。
她自诩在太后此举之下每一步都已经做得足够小心翼翼,每做一件事,她都再三斟酌,做真正的万寿殿爪牙而非延嘉殿公主。
然而这位府兵卫,只会皱着眉对她摇头,她不解地询问,只换来对方做事太过温良的评价。
这还是第一次,她从这位昔日的府兵卫口中,听见常乐评价她激进。
“卫主说得是近日的哪一桩事?”
顾沉月在心中细细地盘点自己近日所做之事,从暗访岭南镇压叛乱、纠察丹心书院、推动科举舞弊案三司会审到在人前人后划清与顾明灼的立场身份,这几件事她自认做得没什么差错,处理得十分平淡,比起她以往做过的事来,甚至称得上温和。
“殿下回长安城之后,便忘了谨言慎行的道理。”常乐手杵着拐杖,精神矍铄道,“今日晚间有世家命妇前去拜见太后殿下,说你横行霸道,妄惩世家。”
“我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顾沉月放下公文端起杯盏,茶水已经变得温良,她垂眸,“我只免了书院博士们的职,这些也不过是闲职。”
“世家之间,千丝万缕互相勾结,又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承不了恩荫袭不了爵位,寻常散官瞧不上,便将主意打在这些有油水的小职上,你动他们,并非明智之举。”
顾沉月略一挑眉,面色冷淡道:“卫主的意思是,我应该选择袖手旁观,让丹心书院就这样被这帮世家纨绔蛀着?”
“你倒是想改变,想换了博士们再乘机换院首彻底洗牌书院,”常乐轻轻叹一声,拐杖重重捶地,“但你找得到人接手吗?换另一个能和陇右杜氏抗衡的世家来?是要换已经没落的范阳霍氏?还是朝中和你敌对已久的淮南薛氏?再不济,是你方才带回来的那个小女郎的母族,博陵凌氏?”
她猛地讲完一长串,见顾沉月只是垂眸面色平淡地品茶,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道:“这里面哪个是你能换成功的?即使换了,你又如何能保证从她们中选出来的院首,不是下一个杜氏?”
“无需保证,”顾沉月放下杯盏,眼神一片清明,“丹心书院不会再用世家的人做管理。”
“你是——你是想用科考上来的那帮泥腿子?”
“同读四书五经,同学诗书礼仪,我不觉得他们与世家子弟有何区别。”
“寒门庶民又能成什么气候!”常乐拐杖重重捶地,痛心疾首道,“你要做的是拉拢世家!世家!在各世家之间游走平衡!你才能借此获利,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卫主出身长安城世家陆氏,太后殿下出自五姓七望中陇西杜氏,在世家中周旋的这十几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顾沉月语气温淡地说完这句话,常乐握着拐杖的手顿珠,表情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道:“你不依靠世家,你准备靠什么——”
“卫主慎言。”
顾沉月毫不留情地打断常乐未尽之语,常乐紧了紧手杖,接着追问道:“百年来,这朝堂之上,便是轻官品,重出身,纵然再如何出挑如何政绩斐然的些许寒门庶民,最终的结局也是依附世家。你不想背靠世家成事,这一条路从未有人成过,殿下,你究竟想如何?”
她不是不想依靠世家,是不能完全依靠世家,而且,顾沉月有信心,培养出一股忠于自己的势力,这份势力自然不能来源于现有的任意豪门氏族,否则她就有为人傀儡的风险,不过这些,没必要和这位曾联合谋反失败的陆卫长说。
顾沉月淡淡地抬眸,眼神幽深,语气温淡。
“路卫主何必担忧于我,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更深露重,您早些歇息,无需侍奉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