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一层的刑部大牢,是关押重刑犯、死刑犯的地方。
昨日早晨进来时,内里一片死气沉沉,两排狱牢都封闭得极紧,让人往里窥探的机会都没有,江采言胆颤心惊地被人押着手臂送进来,看管此处的几个狱卒客客气气地给了秋衣炭火棉被,还贴心地放了铺好的矮榻,给她上脚铐的狱卒更轻言细语、极尽所能地安慰,她的事不大,上头又有人,不用担心,很快就能顺顺利利地走出去。
她听完这番安慰脑海中只觉得云里雾里,她出身江南道湖州,家中阿娘酒楼客栈茶肆书坊绸缎庄什么生意都沾,自小家境殷实,锦衣玉食着伺候长大。
之后朝中推行开恩令,女子也可以报考科举了,自己在阿娘的安排下糊里糊涂地报考了科举开始兢兢业业备考,在湖州侥幸中举后又马不停蹄赴京赶考,自己本就实力不济,这一次更是没得到月神垂怜,堪堪止步于贡士,便听阿娘的话去吏部安排的丹心书院中做掌管典籍的小职官。
在书院幸运地结识了明驿、殿下、臻姐她们,后面还有幸地可以开课教授自己喜欢的珠算,研究自己爱好的学问,更有了一群尊敬爱戴自己的学生。
这样幸福美满的一生,原来只是她垂死时前往月宫前月神大人赐予的一场美梦吗?
江采言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刑房角落,迷迷糊糊地回想。
身上摸不到一点伤口,她目光游离着下落,凝视着自己生着厚茧的苍白十指。
好痛,好痒,这种难以忍受的痛痒似乎来源自她的身体深处,探入口中的指尖不断深入,想将毛绒绒、细碎的毛絮全部呕出,拼命俯身,却只能感受到一嘴的苦味。
好奇怪,如果这是月神大人赐下的美梦,美梦里面,为什么也还能感觉到痛意呢?
“采言。”
江采言停下动作,浑浑噩噩,恍惚抬头,严丝合缝的狱房被撕开一个口,抓住她手不让她动作的人面容模糊,在昏暗潮湿的牢中难以看得真切,烛光明灭,落在对方身上像是披了层轻纱在身。
啊,果然是梦——她都得以窥见神明了。
江采言顺从地伸出双手,抱住来人的衣袖,紧闭着双眼,哀郁而又眷恋地哽咽,“月神大人,您终于来带我离开了。”
顾沉月俯身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铺有棉被的矮榻上,认真检查了一番江采言的身体情况。
身上无一处外伤淤痕,只指节发白浮肿,像是被水长时间浸泡过,结合江采言方才拼命扣嗓的举动,顾沉月已经能推断出刑部的人给她上过什么刑,酷烈残暴的殴打鞭仗会给犯人留下出去后可供讼师争议的身体证据,久而久之这些残暴手段被收录进律法明文禁止,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干净且不留痕迹的逼供手法。
江采言出身商贾,入朝时浅,官位低微,纵然与霍氏与她来往密切,在外人眼里看来交情甚笃,入了狱,自己也还是没能护住她。
这里可是曾经杜璃浅治下的刑部啊......司法重器,本该是一直公正廉明,秦镜高悬。
顾沉月俯下身,理顺缠在江采言额头的发丝,回想起昨夜常乐对她说的话。
行事激进......谁又不想慢慢来?稳扎稳打当然好,她只是担心自己等不起。
不是等不及,而是等不起。
今日是庶民江采言,焉知明日不是她公主顾沉月?铡刀一直悬在她的头上,随时可以将她一刀两断。
“......殿下?”
微弱的呢喃声,矮榻上的女郎虚弱地抬眼,将自己的手搭在榻边静默不言沉思着的人手上。
“采言,”顾沉月目光沉沉水,回握住江采言苍白浮肿的手指,声音轻缓地询问,“你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都没有,殿下......什么都没有。”
顾沉月沉吟着在脑海中理顺思绪,组织语言,思索着如何发问,江采言眼神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紧蹙着的眉间,怯怯道:“我给殿下添麻烦了。”
顾沉月追问的话语梗住,连忙垂下头去安抚道:“不存在这种事。”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能够在书院中顺利教授学习,一直都是殿下和明驿你们在护着我。”江采言将脸慢慢吞吞地挪下来,一点点埋在顾沉月温凉的手心,她手心的温度比昨日一桶桶的冷水要来得温暖上许多,江采言放任自己沉下去,“我天生就是那种会辜负别人期待的人,能有过这么一段安乐顺遂的日子,就已经足够了。”
顾沉月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粉眸幽深,酝酿着寒意,“你从未辜负过我的期待,采言,你现在只不过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江采言内里一直是敏感多虑的性子,行刑的人究竟对她说过什么,让她连往日里色厉内荏的样都再装不出来了,这层她用来自卫的外罩被打破,顾沉月深吸口气,粉眸中寒意更深。
“我知道——殿下一直很信任我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江采言抓着她的手指,小小声地低语,几近自言自语,顾沉月要低下头凑近才能听清她的话。
“我一直都想告诉殿下,谢谢殿下准许我去做书院夫子,谢谢殿下让我在书院中研究珠算,特别特别谢谢,我一直都想告诉殿下......我会努力不辜负您的信任。”
“可我又总忍不住想,我这么能对殿下说出这样的话呢?请把你的信任、你的期望、你的真心百分百交给我吧,我会做好你给予我的一切的,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对殿下说出口呢,我向来愚笨,不善交际,家中产业阿娘都不放心交付给我,殿下却交付给了我期许与信任。”
“......甚至是真心,让我领课教学,让我著书立说,这样一份真心,我真的能做到回报吗?”
“我很害怕......害怕我自己竭尽全力之后只能帮助到殿下一点点,甚至还像如今这样拖累了殿下,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说自己已经尽了全力问心无愧之类的,我......做不到。”
“只是为了我这么一个擅长辜负人的存在,接下来还要让殿下付出更多心思来挽救......”
江采言慢慢将自己的头从顾沉月的掌心抽离,呢喃着请求道:“殿下,请舍弃我吧,让我做一枚弃子,发挥最后的用处,不要祸及您。”
说完这些,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得到放松,江采言半睁着的眼彻底合上,只余微弱的气息起伏。
她太累了。
顾沉月又检查了一番江采言的身体情况,确认完毕后干脆利落地抬手解下自己发尾的银灰色绸缎,泛着细腻银光的绸缎在昏暗中被烛火照耀得如银河流泄,她放下手,将江采言散落着的发丝重新聚拢,整理成她做书院夫子时的束发发髻,将银灰色绸缎从发尾一点点缠绕上去。
绝非弃子,而是会成为我手中的决胜棋。
顾沉月起身,为她掖好被角,起身走出牢房回到地面,雨翎遥在入口处守卫,腰间佩上了刀等着她。
“多注意她的状态,稍后会有人来送些杂物,”顾沉月将钥匙交还给她,淡淡地吩咐,“就按程序走,记得登记在册,这几日进出过地下一牢的人的来源,身份,行径都要记录清楚。”
“唯,下官领命。”熬了一天一夜的雨翎遥抖抖肩,眼底青黑遮都遮不住,整个人的精神却振奋起来,“大人稍后是要去门下省政事堂那边?今日要商议的——可是江博士的案子?您也看过了,这刑部重牢不是什么好地,不适合休养——”
江采言的问题出在心境之上,自己再怎么劝慰她想帮着好转起来,在那昏暗的地方就算把整个牢房内饰改造成太极殿都没用,最好还是让面前这位殿下亲眼目睹过后,才能心神触动,将人挪出去,换个好好的地方彻彻底底地修养。
那小女郎看着年纪轻轻,骨头倒硬,部内新一茬的文吏武官中有胆大包天的世家子,将人提审至刑房,水刑絮刑轮着来,高高在上地点评着各刑罚优劣,拿她做逼供试验,叫她自己写认罪书,雨翎遥冲进刑房来救人时江采言早就神志不清了,就这样都没认下一个字。
大人物们争权斗法,倒是可怜了小吏受罪,雨翎遥在心中又是无声地叹息两声。
顾沉月思索着垂眸,眼底深不可测,冷笑着回复道:“圣人亲自过问移交的案子,总得先处理。”
她侍奉的这位大人,性子沉,话少,喜怒险少行于色,比起自己见过的别的的高官显贵来说心思更难以琢磨,见她露出如此神色,雨翎遥悬着的心归于原位,笑眯眯地应承道:“是,那就祝大人接下来能够诸事顺遂。”
最好能一鼓作气,把她自己原来那位顶头上司给弄回来接着执掌刑部,现在这世家子弟恩荫举荐者扎堆养老的刑部,既不像她记忆中那个公正严明的衙门,也不方便她接着往上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