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月夜下的朱红色宫墙被绚烂烛光渲染得若春归时节,文士尚雅,仕女爱花,缓行慢行在其中,三步一盘花,五步一篮花,禁宫无秋,永春繁茂。

    引路宫侍屈膝行礼,顾沉月静静垂眸,撩起衣角入殿,双手交叠躬身行礼。

    “微臣顾沉月拜见圣人,愿您如今夜明月,清润皎皎,万古永悬,恩泽世间。”

    上首圣人手中拖着白玉酒杯,神情恹恹,见她行礼后眼皮微抬,语气漠然道:“今个是家宴,无需拘束,你且先入座。”

    “微臣谢过圣人恩赐。”

    顾沉月直起身,瞥见圣人身旁端坐不语的顾明灼,转身在杜清秋下首落座。

    “给公主殿下上酒。”

    上首圣人之言浅淡且充满威严,顾沉月眼睫微颤想要起身推拒,是杜清秋先她一步出声阻拦道:“换蒙顶茶来,这蜀中绿茶清澈鲜爽,最为提神醒脑不过,沉月在朝中辛劳久,多用此茶也可凝神养气。”

    她向顾沉月伸出手示意她做上前来,顾沉月乖顺地起身在她身旁新设的桌案旁落座,杜清秋轻轻拍拍她的手,转过头对着身旁圣人蹙眉道:“圣人久病在身,也该多听医正们的建议,重视食补起居,饮酒过重,恐劳神伤气,你自己嗜酒成性难以断绝,便勿要带累了沉月明灼她们。”

    圣人捂着嘴重重咳嗽了几声,略微抬手示意宫侍们收去席上酒盏,“阿娘教训的是,那便将明灼面前的酒盏也都撤了去。”

    顾沉月抬手倒茶的动作微顿,侧目撇去,圣人身侧的顾明灼终年苍白的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浮起,见她望过来,顾明灼低头用左手端起绘着红梅的瓷白茶杯,腕上的翡翠玉镯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搭在杯口,若春色入盏,就像这深秋中满堂花醉的甘露殿,看着碍眼得很。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注视着杯盏中上下浮沉的碧绿茶叶。

    杜清秋微微侧身扶着圣人坐起,眉间有不满之色,“久病未愈,还饮酒过重,圣人对自己的身子未免太不上心,殿中省的内侍们未起到劝谏之责,依我看,是该让尚宫们处罚整治一番。”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断断续续的也就是这样了,阿娘无需过多为我忧虑,”圣人转过头轻声劝慰了几句,又叹息般地接着道:“许是年轻时杀孽太重,如今得此业果,也对得上我当年所做之因。”

    一个杀妻灭子之人,临到晚年,老病缠身之时,居然也会相信来日因果吗?

    她抬眼望向殿外,所见之处皆是处处繁花,暖盆火炉将殿内烧得暖旺,将殿外花卉滋养得绚烂,甘露殿内团圆欢聚、灯火通明,和她九年前在殿外幻想出来的景色一模一样。

    元和十年的深秋,和元和十九年的深秋,原来并没什么区别。

    “过去种种,皆是云烟,要紧的是未来事,”杜清秋语重心长地对着圣人开解道,生怕他落了心病困扰自身,“如今沉月明灼都已经顺顺利利地平安长大,可见月神大人已然宽恕了你的罪过。”

    圣人黯然落泪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顾沉月身上,顾沉月默然起身,将手中茶盏对着殿外明月遥遥托举,再收回手一饮而尽。

    杜清秋欣慰地点了点头,“沉月这孩子虽不擅言辞,但心中是一直记挂着圣人的。”

    “沉月确实是个好的,”圣人微微颔首,伸出手拍了拍沉默不语的顾明灼,“明灼也是,只可惜我们顾家这下一代的两个孩子,都是极为内敛安静的性子,在朝堂之上,只恐为那些刁钻蛮横之人欺负了去。”

    “我也常有此虑,”杜清秋附和地一叹气,牵着顾沉月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朝中世家林立,仗着圣人久病与我老迈,多次做些越权之举,可怜了沉月小小年纪便要担起长姐的责任,应付那些心怀鬼胎之辈。”

    圣人面色微动,似有触动,但最终只是阖动了几下上下嘴皮,轻轻叹息后将身旁的顾明灼揽进怀中,“辛苦你这么多年了。”

    顾沉月乖顺地垂眸,眼底一片默然,“能为阿耶分忧,是儿之幸。”

    圣人点点头,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右手抵着头缓缓道:“如今明灼也年满十五,也是知晓事理的年纪了,便让他入朝从旁协助你一二,好减轻你的负担,你作为长姐,要多为他领路,毕竟阿耶如今,也就只剩下你们一双儿女,只希望你们能和谐相处,不要做出那等残害手足之事来。”

    亲自灭杀了自己膝下子嗣与兄弟姐妹的圣人对她说出这样的嘱咐来,顾沉月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圣人落在顾明灼身上,后者茶褐色的双眸望向她的眼神怯怯,对视一眼后低声地对着圣人道:“我永远不会去残害阿姐。”

    顾沉月粉眸微抬,轻轻笑了,“儿也做不出残害阿弟的事来。”

    “她们二人是自小便玩在一处的好姐弟,圣人此番忧虑,实属无稽之谈。”太后一手一边将顾沉月和顾明灼二人的手放在面前桌案上交叠在一起,理所当然道,“血浓于水的亲情,怎是旁人能轻易挑拨折断的?”

    圣人闻言重重颔首,“好!近日里听见的那些你们姐弟二人不和的传闻,果然是空穴来风,阿耶是记得你们二人之间最是亲密不过,下头的人嚼舌根,喜欢说你们二人的是非分离,实在居心叵测不过。”

    “我与阿姐一向要好,阿姐前些日子刚从岭南回来,还未得歇便教了弹我琵琶,是我不懂事总想着缠着阿姐。”顾明灼忽然出声,惹得顾沉月下意识看向他。

    “在阿耶面前说这是是非的人实在是可恶至极,如今阿姐诸事繁忙,却仍坚持指点我学业,我体谅阿姐辛苦,不愿多加打扰,这等互相爱护体谅之情,怎么到了那些人的口中,便成了我与阿姐不合的证据了?”

    实际上是她一直时时刻刻关注着太医署,见圣人身体好转后推测他一定会送顾明灼入朝,所以选择抢先冷淡顾明灼划清界限,观察朝臣反应而已,她要让朝堂之上的所言大臣明白,她入朝这些年打下来的功绩做下的实事,不是为了给顾明灼铺路用的。

    顾沉月不希望朝臣心中将自己定位为一位辅政的公主殿下,而是看作皇位的有力继承人。

    圣人越想让她做顾明灼的垫脚石,她便越要反抗。

    她垂下眸,望向二人交叠的双手,“阿弟说得极是。”

    顾明灼忍不住抓紧了她。

    顾沉月淡淡地收回手,转而提起茶壶为太后斟小半杯后奉上,杜清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轻轻眯起眼,语气不似方才那般热络道:“孩子们长大了,喜好与过去不同,也都有了各自要做的事,沉月忙于朝政,明灼在馆中进学,当然不能像过去一般时时刻刻黏在一处。”

    圣人不以为然道:“儿提议了,就让明灼跟在沉月身后学习,书中道理千万条,终究比不过实践,也免得落了个纸上谈兵的下场。”

    “做实事的经验,旁人教是教不来的,你若真想锻炼明灼,便该放开手将他丢去好好历练,而不是指望沉月将东西掰碎了喂到他嘴里,如若这样,那还让明灼学些什么,便一辈子呆在沉月的羽翼之下受她保护就好,总归她们姐弟情深,沉月总不会亏待了明灼去。”

    “是,阿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件事,儿还是觉得,需要再从长计议,那就先让明灼在我身边侍奉着,儿这段日子身子虽比以往好上了许多,但还是常常觉得力不从心,就让明灼在侧协助一二,至于能从中学到多少,正如阿娘所说,便看他造化了。”

    杜清秋端着茶杯,神情淡淡,状似无意地询问到:“那圣人可有想好要给明灼定下个什么样官位,总不能比沉月差上许多吧?二人是姐弟,合该一碗水端平才是,这样说起来——自从陆氏一案后,尚书省倒是空置已久,总不好叫左右丞一直暂领着左右仆射的事做。”

    提及先前谋逆的陆氏一族,圣人的眼神显而易见的冷淡下去,不知又勾起了什么回忆,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道:“此番不过为父分忧而已,算不得正式入朝,等他历练两年后再说吧,叫梨园的人来接着表演吧。”

    杜清秋颔首赞同后,轻轻放下手中茶盏。

    佩戴平帻的两排乐工,衣绯大袖,鱼贯而入为君王演奏盛世舞曲,歌唱四海升平,圣人半眯着眼,颇为享受的模样,青衣郎君骤然起身,怀中抱着的赫然是那日曾在她面前弹奏过的琵琶。

    “你这是做什么,二郎?”

    “难逢此刻,少得团圆,儿愿自请奏乐,为此佳节添彩。”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孩子,准了!”

    琵琶音起,连绵不绝的乐声若月光倾泻,丝丝缕缕的缠绵之意溢于言表。

    这是昨夜他在延嘉殿外弹奏的那首琵琶曲。

    她突然想起来,有关月神巡行后一日团聚庆祝的习俗中,还有着另一个更少为人知的版本,是她过去还住淑景殿居住时,有一日偶然翻阅殿内旧书时看见的。

    在这个版本中,月神看中了一位乐师天生聋哑的挚爱,将人带上车架一同巡行世间,聋哑之人感受不到乐声更无法用乐声向月神陈情离去,只能日日哭泣,失去了挚爱的乐师便抱着琵琶一路弹唱追寻着月神车架而去,唱到喉咙泣血十指溃烂仍不肯停歇,终于让月神听见了这本不该被神瞩目的小小声音,将乐师的挚爱归还给他让她们得以团聚。

    当时顾明灼靠在她的身侧,低着头听她念完这个神降故事尾声中一大串乐师赞美月神宽仁的溢美之词,小小声抱怨说故事中的乐师定然是感恩月神垂怜,但也可恨月神垂怜,她当时不理解他的这句话,只是教导他对神明要心怀崇敬之心。

    一曲终了,青衣郎君抱着琵琶起身行礼,圣人面色燥热起来,高兴地连连喊赏,顾沉月安静地垂下眸。

    感恩月神垂怜,但也可恨月神垂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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