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时至深夜,延嘉殿内四角都点燃明亮烛台,常仪捧着白玉托盘从廊外入殿内,长桌旁做了一位束发红衣少年,眉眼精致,坐姿放荡不羁,见常仪捧着托盘入殿,直接径自从白玉托盘中取下一壶烈酒给自己斟满,笑意盈盈地望向伏案阅卷的顾沉月道:“殿下,您要不要也来一口?”

    常仪将一边白玉托盘轻轻放置在桌案一角,一边笑着回应这位红衣少年道:“孟娘子,我们殿下方才从甘露殿里赶回来,您呀,就别在撺掇我们殿下饮酒了。”

    孟枕梦灌一口烈酒,咂舌道:“是么?我观殿下面色,倒不像是饮酒之人应有的迷醉神态。”

    顾沉月从小山堆似的公文中抬首,淡淡瞥她一眼,“我得太后殿□□恤,并未饮酒。”

    “我就说嘛,宴无美酒,酒无迷醉,这不像圣人的作风,原来是太后殿下也在,”孟枕把玩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精致酒杯,动作利落地又给自己斟满一壶,“我昨日刚到长安,就听见长安城里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江博士科举舞弊一事,殿下还未处理吗?江博士她阿娘可是在最近合作中向我们商会让利了不止三成了啊,殿下再不快点解决我怎么好向人家娘亲交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世家猖狂,意图逼供江博士,虽说她自己硬扛了下来,但如今身子——”

    “岭南那边江家的商会一落地,长安城内便行动起来了,这些个世家没什么经营扩张的才能,摘果子的速度倒是快,要说现在新上任的那些个岭南官吏,没两头押注我是不信的,”孟枕百无聊赖地将价值千金的酒杯随意在空中抛着玩,浑不在意地开口,“我呢,就先冒犯一句,殿下您处理得越慢,对江博士越反而越不利。”

    顾沉月轻轻蹙眉,“岭南在我手中。”

    “江南不在啊殿下,江南道淮南道,您想想,那是谁的老巢?难不成真要逼江家主舍本逐末?迁去岭南发展,那叫什么事!”孟枕猛地一大腾坐起身来,“而去我观殿下如今行事,是起了扶持江采言的心思吧?”

    顾沉月沉吟片刻,神色冷淡地略一颔首,“是。”

    “而且还不是那些个散官勋官,殿下想扶她做实事。”

    顾沉月略一挑眉不置可否,只示意孟枕继续。

    孟枕将酒杯一抛,乘机双手击个掌后再接住,“——我猜,殿下想扶她做丹心书院院首。”

    这句话终于让顾沉月略微抬了抬眉毛,吐出两个字,“继续。”

    多年行商,走南闯北之人,眼光锐利天赋异禀,此刻把玩着白玉杯的手终于安分下来,改为在桌案上托着头,孟枕兴致盎然道:“自太后殿下推行开恩令以来,哪怕朝中已经有了杜璃浅雨翎遥这样的存在,但各世家中愿意让女子入朝者还是少之又少,后面虽科举放宽了对商贾子女的限制,但实际授官仍是多加限制打压。”

    “我本是没打算这样猜的,毕竟殿下接下来能保书院几年不还是未知数吗?不过江博士此番入狱,让我有了点新的想法,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殿下您只将书院做跳板,最后目的还是从国子监下分一杯羹,如今才明白,殿下是想取而代之。”

    “倘若留着江博士,为江博士犯案正名,出身商贾,女子,科举贡士,这样一个人都能在书院中大放异彩,那么比起学分九等,贵贱有别的国子学,一个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的丹心书院,谁更值得天下学子奔赴?我猜殿下,在书院之中,也有所布置吧?”

    “让官学空置,让路给私学,想想就觉得有意思,”孟枕眯着眼饮下满满一盏烈酒,“等日后殿下即位,谁人又敢认国子监为正统?好!好!好!我这就协助殿下指鹿为马!”

    顾沉月轻轻垂下眼睫不欲多言,她早已习惯了孟枕这口无遮拦的跳脱作风,对方很擅长踩着她的底线做事,顾沉月内心毫无波动,只眼神淡淡瞥向喝得兴起的红衣少年。

    孟枕喝得兴起,只管一杯又一杯的往嘴里灌,殿外有宫侍低头入内,快步在顾沉月身旁低语几句,递上几卷厚重文书,顾沉月低头一页页翻开,对着孟枕道:“书院后续的账本清点与人员变动,便交由你去做。”

    “嘶——殿下,你都打算扶江博士了,我想她阿娘应该会很愿意送人给书院差遣的,就别惦记我手底下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这些人吧?”

    “不愿意?”顾沉月略一挑眉,将手中书页合上,神色淡淡道,“剑南道那边的胡商想做香料生意,大顾这边一直按着没放开边境互市许可,你去,把他们手里的货源给我抢回来,抢回来之后再建茶马市。”

    “——我?”孟枕酒瞬间清醒了大半,一脸震惊地用手指着自己,“不是?我何德何能?殿下,剑南那呆一炷香等于免费入土的地方,很艰苦的好不好?而去胡商又狡诈又贪婪不说,他们可是真的会吃人的!”

    顾沉月没搭理她,将手中书卷展开又翻过一页。

    孟枕见她不答,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凑过去,“好殿下,我做,我做还不行吗?别把我发配到那吃沙子的地去——”

    “尽快,后日之前,这件事要办妥。”

    “这么急?江博士不是还要修养几天吗?”

    顾沉月面上冷淡,指腹轻点手中书籍,“圣人今日饮酒过重,头风发作得厉害,要明日亲审这件案子。”

    “不是?他为什么——?还真想一出是一出啊?为什么是明日?”

    “可能是急着去众星台赎罪,也或者是急着吃青炉坊新上贡的丹药,”顾沉月淡淡垂眸嘲讽,接着又是冷笑一声,“如今人正在甘露殿中闹腾,若非王太医在侧,现在便要开始升堂了。”

    “可怜王太医了,当年应诏入宫,应该没想过当今圣人之病如此难缠吧。”

    “医正们能治疗缓解的只有身上的疾病,”顾沉月用手轻点自己的耳后,“别的也不过是无能为力。”

    顾氏一族血脉中流淌的疯病与痴狂,代代如此,从未断绝。

    更何况居高位久,权势会将人异化成妖物,却好自诩为神,无所不能。

    顾沉月垂下眸,声音冷淡,“如今奉诏出题的文书应该已经送到中书省了,你明早出宫后,加急去一趟丹心书院,你只需展露你是太极宫宫侍的身份,自会有人找上你。”

    “我想我先需要做的事情是醒醒酒,嘶——酗酒的是圣人,为什么需要醒酒的反而是我?”孟枕狠狠地拍了自己左右脸颊两下,嘟嘟囔囔道,“明早就升堂断案,他起得来吗?”

    顾沉月略微回想了一下当今圣人以往的所作所为,云淡风轻地肯定道:“他彻夜不眠。”

    孟枕猛地眨了眨眼,晃悠悠地直起身,临出门前,顾沉月冷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每月进贡给青炉坊的丹药,勿要出差错。”

    “——当然。”

    屋内烛火通明,顾沉月坐在摆满文书卷的长桌之前,一如既往地俯首批阅,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即将到来的寒冬,会带来各地雪灾与游牧民族的侵袭,容不得她懈怠,顾沉月翻开一页文书,停顿良久后又放下笔。

    “来人。”

    “殿下。”

    “去将——”

    “殿下,”殿外有宫侍忽然急匆匆地闯入殿,打断了她迟疑停顿的话音,“江小姐求见,天寒地冻,人已经先请进延嘉殿内,殿下要现在召见江小姐吗?”

    顾沉月略一抿唇,微微颔首。

    江采言身披着狐青裘衣,被人虚搀着入殿,她的神情比今日在刑狱中所见要好上许多,发尾还戴着她晨时系上的银灰色绸缎。

    有宫侍来添换过暖炉后退去,顾沉月从座上站起身,在一旁书架上取下一盒五子棋走到江采言身旁。

    “要下棋吗?”

    “殿下,”江采言微微侧着头,语调轻缓,“劳您先手了。”

    顾沉月闻言微微颔首,在她身侧床几落座,用指腹夹起一枚黑子,落点在棋盘上,江采言微微醒神,执白棋落子。

    一片寂静中,是顾沉月先开了口。

    “明日圣人会在两仪殿命人出题考察你与诸康伯。”

    江采言执白棋的手渐渐捏紧,声音低缓道:“明日我若输了,会主动向圣上陈情与殿下划清关系揽下一切罪责,万望殿下珍重自身,为我照拂家人一二。”

    她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公文,正式那日在书院中顾沉月交给她的名册,“名册中我所写之人,皆是书院之中有才有能之辈,戴罪之人本不该多言,但请殿下给她们一个机会——”

    “你不会输。”

    一来一往之间,顾沉月手下十三枚黑子在棋盘之上悉数就位,江采言执着白棋的手一顿,愕然抬首。

    顾沉月撑着头的手放下,将手中黑子随意地丢进棋奁。

    棋盘之上,接下来随意白棋如何落子,此局江采言已然是必胜。

    “......殿下?”

    顾沉月伸手,用指腹轻按着江采言的手,手中白子落于棋盘之上,五子连成一线,昭示着这一局的胜负。

    “我相信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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