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日辰时,两仪殿内。

    满殿的浓厚熏香味熏得顾沉月一直微眯着眼养神,江采言和诸康伯二人一个时辰前就被宫侍各自领入内殿一同应答。

    两仪殿殿中火炉烧得暖旺,宫侍们已经换过三轮茶水,人都还在殿内里间作答,圣人不知又起了什么心思,非要让江采言和诸康伯两个病患在他眼皮子底下答题。

    本就身子不适,又是在天子面前答卷,不可谓不紧张,早晨让孟枕去取的东西已经早早送了进去,世家那边此刻应该没什么动作,此刻贸然再递交新证物,只会惹得本就忌惮世家的圣人不爽,她指尖轻点着桌椅,漫无边际地在心中推测着内殿情形。

    “顾常侍。”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沉月懒洋洋地半抬眸,问道:“薛事中,何事?”

    门下省派来监察的给事中是薛枕栖这件事,在顾沉月的预料之中。

    对方手中握着一卷书卷,半垂着眼看她,她记忆中的那个鲜活少年郎似乎又活了过来。

    昔年在国子监求学时,薛枕栖曾多次向她表达了对世家作风的不满,她见他出身的薛家确实是以做官为荣,不贪于功勋,他学业又出色,倒也曾与他多次交换政见。

    而如今呢,薛枕栖流于落俗的速度比她想得还要迅猛,少年郎君在藏书阁中对她描述桃李满天下场景时的神情越生动,就衬得现在越平庸。

    曾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过的紫衣乌发,如今看来,并不是什么明珠蒙尘,而是折射琉璃后的一点反光罢了。

    “顾常侍看起来十分安心,一点也不为内殿中的友人担忧。”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顾沉月淡淡地瞥他一眼,“江博士无罪,我何须忧虑,难道薛侍中如今很心焦吗?”

    “当然不。”薛枕栖眉目如画,就算如顾沉月一般同样冷着脸也像一幅青绿山水图般色彩明丽。

    见他答得如此斩钉截铁,顾沉月默然不语地收回视线,完全失了接着攀谈的兴致,她与薛枕栖,其实都是寡言少语之人,以往在国子监的日子里,还能借着各方游记交换彼此看法,偶尔探讨一下时政,如今入朝后彼此立场敌对,她和他只能相对无言。

    顾沉月偏过头,瞥见殿内另一端还坐着御史台来的风御史,这位也是个寡言少语的。

    三个锯嘴葫芦坐在一起,还不能看公文,顾沉月第一次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太慢。

    “吱呀——”

    三人几乎是同时起身行礼,从两仪殿内殿出来的传令内侍对着他们回礼过后,展开明黄色的圣人谕旨,高声道:

    “圣上谕旨,湖州江氏,性敏聪慧,擢升为从四品下司业,授业丹心书院,湖州诸氏,欺上瞒下,意图动摇国本,污蔑科考之制,责令刑部关押,待日后问斩。”

    薛枕栖眉目沉郁地看了顾沉月一眼,顾沉月直接略过他行礼接旨。

    等内侍离去后,薛枕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疑虑问出声:“你做了什么?”

    “薛事中不如先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想拿圣人来打压她,陆氏谋反的案子这才过了几年,圣人可没站在你们世家那边。

    “薛事中还是先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顾沉月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一句,拂袖而去,薛枕栖留在原地,反倒是风休住紧跟在她身后追了上来,顾沉月手里拿着谕旨,微微侧目望着他道:“何事?”

    “殿下早就知道如今这个结局,对吗?”

    “这虽是内宫,但也仍旧是天子脚下,你该称我一声大人。”

    风休住抿了抿唇,改口道:“......顾大人,您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对吗?”

    “我没有为风御史你解答的责任,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最该问的,难道不该是圣上吗?”顾沉月轻描淡写地一垂眸,“还是说,其实你也查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你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所坚持的正义是虚假的正义,所以要靠揣测我做了什么改变了圣人心意,来慰藉你那颗无能的心?”

    风休住猛然睁大眼,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他自信秉公持正,断案无数,其间无一败绩,只除了这一件......除了她是他完美生涯中唯一的败绩。

    风休住狼狈地低下头,他确实不敢去承认自己的失败——这明明是最好的机会,最好的能在殿下面前展露头角的机会,如今却被他自己的愚蠢毁得一干二净。

    暗自彻查过后的结果,让他满腔的公义之心与那点隐晦的爱慕之情凝结成冰,梗在喉间阻止他为自己出言辩解。

    殿下此刻,是否厌极了他?

    “......下官......绝无此意。”

    顾沉月淡淡瞥他一眼,手拿谕旨上了马车,不轻不淡地开口道:“风御史,这世间的事本就纷乱复杂,你一时不察,为人所利用,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风休住愣愣地抬起头来,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说的话,不过顾沉月不愿放弃这个撬薛枕栖墙角的机会,垂下眸又添了一句。

    “只管握好你手中,自己的笔。”

    .

    宫门外横街,江采言神情恍惚地抱着一摞书卷上了顾沉月的马车。

    她面上还是一派茫然的模样,怀中的书籍被她紧紧护住,呢喃道:“我......活下来了?”

    “不但活下来了,”顾沉月端起茶杯,轻轻吹气,“恭喜你,江司业,往后丹心书院内的诸多事宜,便劳烦你上心了。”

    “我会的!我一定会!”江采言下意识地保证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怀中书籍,“那这些书,是殿下为我做的吗?”

    顾沉月轻飘飘地看过去一眼,江采言千珍万护的几本书分别是她在丹心书院中编篡的有关珠算的书籍,以及——丹心书院全部学子与国子监部分学子的请命书。

    “不是,我只是派人将这些从书院取来送到了圣人面前而已。”

    多么纯粹干净的一份真情,如今的圣人会喜欢的。

    “多谢殿下......还有书院的大家......为我做了这么多......”

    顾沉月垂眸不语,只默默品茶,给江采言留出宣泄情绪的时间,这几日的大起大落,她确实需要一个宣泄点,不过,顾沉月给她准备的宣泄方式可不止是这些书籍。

    马车在西官道旁的小山道停靠,顾沉月放下杯盏掀帘下车,江采言跟着她身后,面上是一片茫然之色,“我们这是要去哪?殿下?”

    “我约了霍臻她们在山上小聚,庆祝你归来。”

    江采言乖巧地点头,跟在顾沉月的身后步行上山至一处小凉亭,秋意笼罩的山坡之上树叶凋敝,视野开阔,顾沉月微微侧目望向身后。

    常仪心领神会地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弓箭与箭矢递交到顾沉月手中,又为江采言备下一副早已准备好的银灰色长弓与箭矢。

    “殿下......?”

    江采言一脸茫然地接过常仪递过来的箭矢,整个人懵懵懂懂地望向顾沉月,疑问道:“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狩猎吗?不用上山先去和臻姐明驿她们会和吗?”

    “君子六艺,我只知你数一道尤为出色,不知你射术学得如何。”

    “我只是在数术上略懂一二。”

    顾沉月长弓搭箭,半眯着眼看向不远处山下小道路过的一队官差,两三个穿着官服的差役压着仆从成群的两个世家子流放,实在是——极为有趣的一幕。

    她略微挪动弓箭,调整角度,松手,长箭飞驰而出,正中一名高声呵骂的世家子胸口,如一只被人掐住脖颈的鸡一样扑通一声倒落在地,人群顿时慌乱起来,负责押送的官差遁入暗处。

    顾沉月淡粉色的双眼眼底浮现起点点血色,她偏过头,对着江采言轻轻一笑,“如今,你瞧我的射术如何?虽比不上明驿,但应该也有几分资格教你?”

    江采言浑身僵直,她已经认出来山下小道上的人是那日在刑房中折磨她的二人,痛苦的记忆自脑海中再次苏醒,喉咙燃烧起一阵灼烈的热意。

    眼见江采言愣在原地不动,顾沉月略一挑眉,再次搭起弓。

    “殿下。”

    顾沉月循声望去,江采言站在她身后,眼睫轻轻垂下,“可以过来帮我一下吗?我腿软了。”

    只要不是心软了就可以。

    顾沉月默默想到,退后几步站到江采言身旁,她的手指冰凉,像是还泡在那日的冰水之中,顾沉月指引着她拉弓搭箭,慢慢挪动方向,对着剩下那个瘫坐在地上的世家子缓缓瞄准。

    银箭破空而出,挣脱江采言周身氤氲水汽,直入对方胸膛。

    顾沉月松开帮她掌弓的手,退后一步。

    江采言先是在原地呆愣片刻,继而颤着手重新搭弓疯狂地连补几箭,那些银白色的箭矢准头极差,大部分飞到中途便停下,终于,箭袋中的箭矢都被她射了个干干净净,江采言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顾沉月略微抬首,示意身后宫侍下去收拾残局,自己半蹲下身,朝着江采言伸出右手,轻描淡写地点评道:“江司业的射术,还可以再练练。”

    江采言又哭又笑,最后狼狈地伸出手搭上她的手心,“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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