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来得好慢啊——”
“阿枕,休得无礼,宫内诸事繁多,殿下能如约前来此处已是不易,”霍臻捻着帕子轻点眼角,眉眼低垂,语调凄婉自怜,“我等闲人得幸传召便该感激不尽,何以再多劳殿下?”
孟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搓搓手臂恶寒地看向另一边的霍明驿,示意她管管她姐。
霍明驿面不改色地给霍臻递了方新锦帕,只装自己没看见孟枕的暗示。
江采言挣开顾沉月的手,快步上前和展开双臂迎她的霍臻抱了个满怀。
霍臻眼含泪意细细抚摸着江采言的发梢,满是心疼地望向江采言眼底青黑之色,柔声道:“为这病身拖累,不能亲自迎阿言你出皇城,是我之过,这一路上可曾有人难为过你?瞧你这眼底青黑一片,怎地还有泪痕?让你在那狱中受苦了,阿言。”
江采言抓住霍臻的手,展露出一抹乖巧明媚的笑意:“霍臻姐时时刻刻惦念于我,不过一段路的距离,迎与不迎又有何干系?更何况有殿下护送我一路从宫内到山庄,谁又敢为难我,泪痕不过是与霍臻姐重逢,我心中欢喜,情难自己罢了。”
霍明驿上前两步,一手握住江采言与霍臻二人,推着她们入室。
“日头晚了,外面风大,阿姐不如与采言先进去说。”
孟枕双手枕在脑后不动声色地落后几步与顾沉月并行,压低声音悄悄问她:“殿下您可都得偿所愿了?”
顾沉月整理肩袖的动作一顿,靓丽的桃花眼中一片冷然,对着孟枕轻轻摇头。
孟枕顿时收起那副轻佻作态,“江司业的位置出了问题?”
顾沉月轻轻摇头,望向前方难得团聚的三人场面,“是一切太过顺利。”
无论是殿前的比试,司业一职的确立,薛枕栖的退让或者风休住的恍然大悟,都太过顺理成章,一切顺利地不可思议,她所做的所有准备都还未全部用上,就被宣判胜利,宛若神明眷顾,月神垂怜。
这反而让顾沉月觉得,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残局复现般在一一归位。
棋局还未结束。
可她却不能笃定,对面与她博弈之人,还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位。
“你觉得近日之事,当真全是世家所为吗?”
顾沉月口中所指世家,当然是指自她入朝后,以薛氏为首的一派针对她良久的世家豪族,孟枕若有所感地抬起手轻轻点了点下巴,面露思索之色。
圣人如今膝下不过殿下与二皇子两份血脉,从前朝延续至此的七个豪门氏族各有心思盘算,这些年随着殿下身上功绩的日益增加,朝中众臣在选择殿下还是二皇子这个问题上,大多都是两头下注,局面发展到现在,朝堂之上,明面上仍旧不认可殿下的也就薛氏一族。
自家殿下身为女子不得他们好脸,但剩下的那个二殿下母亲又出自七族中的另一豪门陇右杜氏。
这些年无论是背地里的设计构陷还是明面上的发难挑剔,又或者是暗地离间二殿下与母族陇右杜氏的关系,薛氏的进度都称不上完全顺利,也正因如此,对野心勃勃想要一整朝纲的薛氏一族来说,现如今圣人为头风所困,太后身子大不如前,二皇子年岁渐长,早该转变思路,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殿下和二皇子全部出局,从旁系中另扶明主。
“依我看,只能说看起来圣人的头疾,实在是给了这些贪婪之辈太多痴心妄想的机会了。”
倘若圣人不为头疾所累,仍然是几年前那副杀伐果决的模样,现如今朝堂之上,怎容得那些世家造次?
不过......若非圣人为头疾所困,太后殿下也没机会重新听政监国,公主殿下更没机会入主朝堂。
虽说人各有志,但比起在家绣花待嫁等到了年龄拿份嫁妆盲婚哑嫁给某个还不错的郎君当管家娘子,她孟枕还是更喜欢如今天南地北到处跑生意的生活,当然,剑南道那边除外,该死的大漠自己下辈子都不会去了。
所以,殿下心中应该和她是同一个想法吧?
比起做一个空有名号的富贵公主,还是更喜欢当手掌实权的野心家。
顾沉月轻轻笑了笑,停下脚步落后前面几人几步,在孟枕身旁低声轻语。
“无风不起浪,现如今我......也不得不多想一步,困扰圣人多年的头疾之症,当真不是他刻意为之吗?”
孟枕一瞬间瞪大了眼,猛然转头,对上顾沉月冷漠而沉浸的异色粉眸,声音惊疑不定。
“您是何时有了......这种推测?”
孟枕有点纠结的在心中措辞,圣人的头疾并非一时之事,早在八年前那场宫变中就露出端倪,为头痛所扰的贤明圣君,一夜之间屠尽所有后妃子嗣,除了名义上养在太后身边的二皇子和一直丢在掖挺无人问津的公主殿下外,其他皇嗣基本无一幸免。
原本称得上枝繁叶茂的顾氏皇族转瞬间凋敝。
没人敢深究这场屠杀背后的真正原因,内宫之中对此三缄其口,朝堂之上,自诩有劝谏之责的朝臣们的血染红了两仪殿殿外的玉白长阶。
一个人的性格真的能一瞬之间变这么多吗?那场宫变之前,圣人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民间都是圣贤之君,仁厚明德,所有人只需要在他的引领下走向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就好,这句话她孟枕敢肯定放在当时整个大顾没人能否认这一点,可宫变之后......
孟枕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顾沉月轻轻垂下眼,孟枕走在她身侧,望见她眼睫轻颤的样子,知晓顾沉月是陷入自己的思绪去了。
每当这时,她就觉得顾沉月果然是公主殿下,当年孟枕初见她第一眼,就敢在一堆贫民中准确无误地认出她并肯定她的身份,原因无他,公主殿下低眉思索的模样,和圣人思索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走南闯北行商之人,最擅长观察别人的脸色以为自己牟利,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她故去的阿娘手把手交给孟枕的,一个人面上的表情,细微的眼神与肢体动作,都能出卖他们自己最真实的心情。
顾沉月总说她料事如神,其实只是她擅长察言观色罢了,但就算是这样的她,在面对圣人和公主殿下时,大部分的时间里也只是靠各方面消息的整合来旁敲侧击揣测这二人的心意。
看不透的父女二人。
孟枕收回眼神,漫不经心的在心中想之前从下面传来的线报,居然会有人怀疑圣人和公主殿下之间的血缘关系,质疑公主殿下并非顾氏皇族血脉。
世家那边,莫不是狗急跳墙了吧?
“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种直觉。”
嗯嗯——父女之间,或许总会存在一些心灵感应之类的东西?反正二皇子经常动不动就嘴上说着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来和公主殿下“巧遇”,她就把殿下的这个心思也当作一次心灵感应吧。
“需要我做什么吗?内宫里的消息可不好得啊,不过如果是为了殿下的话,我孟枕什么都可以做到哦?”
顾沉月轻轻瞥她一眼,没什么情绪波动,“你先休息几日。”
“哎呀哎呀——这是要给我放假吗?其实比起这个,公主殿下,您不如将您库房里那几坛合月酒赏给我!一但您那边点头,我这边就保证能更加努力为您办事!”
顾沉月不置可否,进屋后随手解开衣领系带将外衫递给迎上来侍奉的宫侍,孟枕紧紧跟着进屋,鼻尖一阵浓烈的香气萦绕,她了然地裂开了嘴。
“阿枕,今日你可不许多喝。”
“哎呀,今日难得采言重获新生,我心里高兴得很,霍臻姐这你都不让我多喝,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呢。”
“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活的,天天将这些挂在嘴边做什么!”
“她就是为了多喝几口才故意这么说的,阿姐你看,你这不就不怪孟枕那死狐狸多喝几杯了吗?”
“能不能别来搅我局啊霍明驿,你是不是忘了谁帮你给那些绿林好汉送的信?”
“什么!霍!明!驿!我不是叮嘱过你不准联系你那些江湖朋友吗!”
霍明驿呲牙咧嘴地被霍臻一阵打,哎哟哎哟地不住叫唤,孟枕紧挨着江采言坐下,后者怯生生地给她倒了满杯合月酒,一举杯,“无论是送信还是传话,采言在这里,都多谢孟娘子相助了。”
她家里的生意做得大,基本遍布整个大顾,这几年和江采言家里在江南道其实有不少摩擦,江采言远在京中丹心书院教学,明面上虽然说因为违背家中母亲安排,已经选择和家里面断了来往,实际上一直悄悄关注着,所以二人虽都在顾沉月身边,以往关系也不过点头之交,偶尔江采言还会对她的行踪额外留意。
不过无所谓,无论是生意还是这次的帮忙,她都只是在帮公主殿下而已,她孟枕是顾沉月手下的第一谋士,与其他门客打好关系不过是基本功。
孟枕抬起酒杯和江采言轻轻一碰,干脆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
“不过是点小忙,采言你客气了,从今往后你若是不嫌弃,便随着殿下叫我一声孟枕就好。”
江采言嘴角展露出一抹笑容,声音温和,“好,孟枕。”
孟枕回以一笑。
江采言这根硬骨头,终于是被她孟枕啃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