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逃跑方便，纪风来之前专门偷了两套会所服务员的服装，一套他自己穿着，另一套是为艾夏准备的。

    服装是他经过会所后门时从更衣室顺的。

    魔天会所不止对顾客有分级，对服务人员也有分级，如果说顾客的分级按的是身份和消费能力，那对服务人员的分级就非常的简单粗暴，主要看脸，看身材，最后想要混到最高层，就要看学历。

    据说，会所里不乏重点大学出来的学生。

    据此可想而知，工作在会所最边角，最不被人重视的后门服务生会是什么级别，又有什么待遇。

    制服劣质也就算了，可怕的是不晓得多长时间没洗，汗臭味混合着垃圾的味道，一言难尽。

    也就是时间紧急，纪风来不及细想，要不然作为一个资深洁癖，他控制不住有扒掉自己一层皮的冲动。

    这种冲动让他浑身上下都跟爬过一万只蚂蚁般，哪哪都不对。

    直到余光不小心瞟到艾夏。

    破碎的光斑划过女孩的周身，纪风才发现女孩身上的伤有多重。

    手腕上、脖子上，小腿处，一道道青紫的痕迹像是某种原始的禁锢，在女孩冷白色皮肤的映衬下，怵目惊心。

    可那并不是女孩伤的最重的，最重的是女孩的脸，右侧还好，左侧已然红肿一片，透着暗紫色的血色。

    女孩的嘴角又破了，没有擦干净，渗出丝丝血丝。

    他是见过女孩如此狼狈的时候的，当时的心情他已经忘了，想来大概是可怜加幸灾乐祸吧，毕竟，那个时候，他眼中的女孩虚伪又做作，受到点惩罚简直是活该。

    可眼下——

    他有的只是心疼。

    然后心疼慢慢的演化成愤怒。

    不只是对加害女孩的矮胖男人，更是对自己。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重温无助后悔又后怕的情绪，这股情绪来的汹涌，宛若激流，瞬间淹没他的口鼻。

    可那只是表面，下面是他难以言说又无以复加的自我厌恶。

    一瞬间，时光流转，他再次成为雷雨中抱着胳膊独自哭泣的小男孩。

    他再一次看到了母亲离开时苍白如纸的脸。

    被白布蒙上，无声无息，随着病床轱辘和地板接触发出的“咯吱”声，渐渐远离，任由他再呼喊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在灰暗的走廊尽头。

    挣扎也好，仇恨也罢，亦或者是冷漠、封闭，这么多年的努力和自愈一下子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全都烟消云散。

    再次面对生命中重要的人，他还是如同孩童般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

    而纪风讨厌这种让他无法掌控的感觉。

    这种自我厌弃又在他的不甘心的下燃烧成更加剧烈的愤怒。

    烧的他几乎面目全非，理智全无。

    以至于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如何牵着女孩的手，穿过纷扰的走廊；如何在会所宛如迷宫的构造里穿梭逃离，躲避身后举着各种棍棒的追兵；又是如何逃出后门——

    直到连接后门的偏僻小巷。

    而这一切，皆在方义的监控之下。

    ——一切，亦在他的预料之中。

    当装死的矮胖男人确定纪风带艾夏离开，飞速爬起，捂着后脑勺，站在走廊上朝着拉杆下的大厅大喊——

    “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别让他们跑了——”

    五楼包厢里一片祥和。

    “一万。”

    “五条。”

    ……

    “我去，胡了！”

    待人通报时，周立的脸上才出现一点诧异，但随即消失不见。

    在场的，只有他妹妹周娟“哐”的起身，瞪着眼睛，一副难以置信外加气愤模样。

    “抓人啊，不能让她跑了！”周娟道。

    周立见状，随意的摇了摇手。

    “哥——”周娟跺脚。

    周立无奈的看了他妹一眼。

    “一个小丫头片子，跑了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他故意说的慢悠悠的，在“跑”和“死”两个字上重点强调，任是他妹也听出来他隐藏的意思。

    周娟不如他哥心狠手辣，也没有那么深的心机城府。

    在她看来，作为杨硕指名道姓要得人，留在会所就会是个祸患。而艾夏自己离开，那么无论多大的罪过都可以往她身上推。

    ——对于周娟，只要杨硕身边没人，又剩下她自己就够了。

    “但是——”周立忽然变了脸色，“会所不能不管。毕竟，会所有会所的规矩，要是放任，以后大家都以此为鉴，又该如何？”

    他话是对整个包厢的人听到，但有心的已经暗自往方义身上瞟。

    长相端方的男人依旧低着头，沉默而木讷。

    “哎，你听到了吗？”周娟想通后，偏过头，仰着下巴睨着方义，态度傲慢又嚣张。

    方义抬眼看了她一眼，忽然低声问了句，“你们一直在一起？”

    周娟：“……谁？”

    方义没有回答，转身打算离开。

    周娟这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个“你们”指的是她和杨硕。

    “当然了，我们是青梅竹马嘛。”周娟在他身后喊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证明什么，声音异常大。

    方义的脚步顿了一下，埋头继续离开。

    ——那么，你们都有罪，你们都是杀害她的凶手。你们，都要为我的楮墨偿命。

    前有阻挡，后有追兵。

    可当男生拉着她的手逃离在会所大大小小的走廊时，艾夏的心竟然前所未有的安定。

    望着男生并不算宽厚的肩膀，明显消瘦的身材，感受他温热的体温通过牵着的手掌传到她的身体，艾夏隐隐萌生出一种极端而可怕的想法。

    她在想，如果真的逃不出去了，那么和男生死在一起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

    时间就此停止，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付出的感情变成笑话，不用害怕有一天爱上的人会变心，只留下她独自一人——

    流离失所，四海为家。

    一朝一暮，青丝便变白头。

    他们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同心同意走过了这一生。

    她才知道，原来荣华富贵、企图野心，她曾经偏执而痴迷、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在这一刻黯然失色，变得廉价而可笑。

    她看到的只有眼前人。

    满心满眼的也只有眼前人。

    混乱中，男生抢过袭来人手里的铁棍，扬手朝前方狠狠的扫去。

    不知道是男生的狠戾还是对方故意放水，对方并没有太过纠缠。纪风也不恋战，一阵“乒乒乓乓”后很快拉着艾夏从后门冲出了会所。

    然后不到十米的暗巷，足以让艾夏铭记刻骨一生。

    会所后门连接的暗巷常年背阴，白天还好，入夜后便展现出它不为人知的一幕。

    ——阴暗潮湿，因为太过狭窄又短，所以没有设置路灯，只借着会所和巷子尽头偶然出现的一点车灯的光，勉强映出巷子里混乱破败的场景。

    胡乱堆积纸箱，破碎的酒瓶，还有会所临时丢弃的垃圾……

    然而此时，比它们更混乱的是人。

    出后门时，纪风眼疾手快，转身用铁链从外面锁住了后门。

    玻璃门里，一众混混气的干瞪眼。

    “快，从正门绕过去！”不知道是哪个聪明的，吼了一声。

    一群人浩浩汤汤的离开。

    据纪风观察，明面上会所只有三道出口，正门和左右各一道后门，大概是为了“安全”考虑，除了正门，两道后门都连接着偏巷。

    而他们所在的后门，逃离有两个方向，一面通向正门，一面通向暗巷。

    见追击的人往正面跑，纪风想正门的方向是不行了，那就只剩了一条路。

    可刚要转入后巷，迎面撞见一伙人。

    不知道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他们逃跑的途径，这伙人看起来等待已久。

    他们和会所里追击纪风和艾夏的人一看就不一样。

    除了手里持着利器，还有凶神恶煞的气质。

    见到他们，这伙人半点犹豫都没有，最前面手拿砍刀的小混混指着两人，一声令下——

    “立哥有令，敢来魔天抢人，两个一个都不能留。——杀！”

    小混混身后十来人立刻如同荒年的蝗虫般扑了上来。

    “艾夏，跟着我，走！”纪风大吼一声，胳膊一档一护，用血肉之躯紧紧的挡在了艾夏身前。

    一道寒光倏地闪过艾夏的眼睛，艾夏下意识的闭眼，再睁眼时，只见无数的刀斧从四面八方而来，迎面劈下。

    男生抬手用手中的铁棍挡住了第一波攻击，抬脚一踹，将离得最近的混混一脚踢出。

    后巷毕竟狭窄，对方人多没法一起上，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纪风机会。

    飞出的混混一下子撞到身后的人，叫骂声、肢体撞击声、跌倒声，一时间混乱一片。

    艾夏趁机回身，把手里的木棒换成了后门外面放置的灭火器。

    转头就看到纪风的背影。

    男生毕竟是少年，即便有了成年人的体魄，依然消瘦纤长，可站在那里，黑暗中有着成年男人都无法比拟的坚定。

    那一瞬间，艾夏的眼睛涨的发痛。

    印象里，从来没有人把她护在身后。

    用他的人，甚至是他的命护她的平安。

    铁器与铁器相撞，碰触出刺耳的声音。刀尖划过人的皮肤，发出裂锦般的嘶鸣。

    他们人太多了，下的又是死手，纪风一人逃就很困难，可眼下他身后还有艾夏，他要护着艾夏。

    在胳膊又被划上一刀，鲜血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袖时，纪风已经觉察不到痛。

    大概因为曾经一度打架斗狠，纪风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同他的战斗力一样强悍。

    尤其是黑暗和生死搏击，让他的五感瞬间敏锐十几倍，他听到来自正门方向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时间来不及了。

    在快速估量了一下对方的实力和下了死手的狠戾后，他想，这次可能没办法离开了吧。

    想到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竟然是这么个阴暗潮湿、臭气熏天的地方，纪风莫名有点想笑。

    可他已来不及多想。

    眼下，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必须要护着艾夏离开。

    而此时，纪风身后，艾夏正在和灭火器做着殊死搏斗。

    从小到大，艾夏混迹各种二代的圈子，精神上不算，但物质上却的确是被一群人护着长大，意识深处生出了一种“危险不会来”以及“哪怕有威胁也会有人解决”的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所以从没有人会学习特殊情况下如何求生，还会在心里默默的鄙视学习各类技能的人。

    ——比如，着火时如何使用灭火器。

    更可悲的是，艾夏是个“手残”。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她跟着说明书也许还能摸索着打开，可事态紧急，艾夏只觉得眼前乌拉拉一片字，恨得她恨不得直接举着灭火器和人火拼。

    然后，她就听到一声——“给我！”

    艾夏：……啥？

    还没等艾夏反应过来，纪风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灭火器。

    灭火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剩下的混混被强力的白雾击退，一个个捂着眼睛往墙壁上贴，竟让出了半人宽的路。

    “艾夏，走！”纪风喊道。

    女孩应该是被吓到了，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反应。

    “走！”

    这一次，纪风把艾夏往空缺的地方猛地一推。

    艾夏一下子双腿膝盖跪地，再回头时看到纪风死死的挡在她的身后，拦住了追击的人。

    自始至终，纪风都没有对艾夏说一句“别怕”，可却用实际行动给她生生劈开一条血路。

    那不到十米的距离，是他为她开辟的一条生路。

    “救命，救命！”艾夏起不来身，一边拼命往巷子尽头爬。

    “救命！”她想要大声呼救，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宛若裂锦，嘶哑低沉，几乎听不出她的本声。

    明明只是秋季，可艾夏全身僵硬，冻的发抖。

    她狼狈的趴在地上，手肘着地，两手狠狠的掐着脖子。

    “救命！啊！——救命！！！”她终于喊出声来。

    那一刻，艾夏暗自在心里求遍了漫天神佛。

    ——只要纪风平安，要她艾夏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乞讨起了作用，巷子尽头忽然涌来一群人，夜幕下看不清面孔，只能看到一连串的黑影。

    高低不一，形状各异，来的人却多，和狭窄的巷道相比显得颇为壮观。

    为首的不晓得举着个什么，人还离得八丈远就大喝一声，“风哥，嫂子，我们来救你们了！”

    是何宇。